清晨五点半,护士端着一个小铁盘走到床旁,拍醒熟睡中的夏丽红。
“家属不能睡这儿哦,这是病人床,快醒醒。”
夏丽红迷迷糊糊睁眼,顿时惊醒:“护士?有什么事吗?”
“家属不能睡床哦,你赶紧下来,我要给41床抽血。”
夏丽红乖乖起身。唐晓雯感觉到震动,但不想睁眼。
护士又轻拍唐晓雯:“41床,醒醒,现在给你抽血,不要动啊。”
唐晓雯以为自己听错,虚开眼睛,护士就在眼前,心想:这么早抽空腹血,有没有搞错。
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身体很诚实。她握紧拳头,咬紧牙关,闭紧双眼。虽然她也给别人抽血,但针扎进自己身体还是怕疼。又想看看抽了几管,睁开半边眼睛瞄一眼。心里咯噔一下,七管血,吐血加上便血加上两天六顿没吃饭,竟然还抽七管血。心疼自己三秒钟,然后继续睡觉。
九点过,医生带着住院医和实习生们开始查房。浩浩荡荡一行白衣天使,穿梭在各个病房。唐晓雯和夏丽红满怀期待等着陈医生到来,盼着能听到下一步的治疗方案。但没想陈医生的第一句话竟说:“我不知道你们是哪儿找的关系,一大早我们主任就给我打招呼,让我好好关注。”
一见面,这位剪着齐刘海黑长直的陈医生杀得唐晓雯措手不及,下巴差点没掉下来。她看了看夏丽红,知道昨晚上托人找关系,但没想过医生竟然当着五六个学生的面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很显然,陈医生不喜欢别人对她的病人指手画脚。
空气里飘着尴尬的紧张感。
唐晓雯和夏丽红只好装懵,笑着说:“不知道呢。”
由于检查结果还没出来,陈医生没有多说关于治疗方案的事情,带着“部下们”离开,这让唐晓雯越发着急。一方面急着接受治疗,一方面怕得罪医生。
不过隔天当她看到抽血报告时,心情又舒坦下来。报告单显示所有指标都正常,没有癌症,没有乙肝,没有任何值得令人心惊胆战的结果。
但是查房时,陈医生却说:“情况不是很乐观。虽然病因还不明确,但目前我们讨论的结果是,这个病如果按现在的方案治疗,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就算出院了也需要休息一个月以上。我们还需要做很多检查找病因。”
这句话将唐晓雯和夏丽红的信念瞬间打碎。一直认为是良性病变,一直认为这病在光华的医生面前不值一提,但现在却突然被告知“情况不乐观”。
唐晓雯眼眶红润,但仍面带笑容问:“我应该不是肝硬化、肝癌这些,应该只是个良性病变,为什么需要一个月时间?”
“现在还不能断定是良性。”
陈医生冷不丁的一句令唐晓雯感到震惊。
“为什么?不是所有指标都正常吗?”
“指标只是辅助诊断。你的乙肝标志物三个抗体都是阳性,这种需要做肝穿查dna才能排除乙肝感染。而且你的ct片显示有一个实性的东西。”
“什么意思?”
“你应该看过报告吧?”
“没仔细看,毕竟隔行如隔山。”
“虽然报告的描述更像是血管瘤一类,但是你这跟单纯的血管瘤不一样,在最中间的部位有一块实性组织,这个我们暂时不能排除肿瘤的可能性。而且它还不小,有三四公分。”
唐晓雯根本不相信陈医生的判断,盯着医生倔强地反驳:“如果是肿瘤,我怎么可能一点表现都没有。我没有黄疸、没有贫血、没有任何不舒服,怎么可能是肿瘤?”
“毕竟你还年轻,你的代偿能力比老年人强很多,没有表现也有可能。”
“会不会是寄生虫?钻到那儿钙化?包裹?”
陈医生无奈地笑了笑,说:“这个,不太可能。这块实性的东西在你的胃外,寄生虫怎么会跑到那儿去?”
“那畸胎瘤呢?”
陈医生只是笑笑,不再回答。唐晓雯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而难看。
“你好好休息,具体的方案我们会继续讨论。”留下这句话,陈医生带着医疗组转身离开。
夏丽红握紧女儿的双手,她的眼眶也开始湿润。正想着如何安慰,突然唐晓雯“哇”地大哭起来,扑倒在她怀里。
唐晓雯被吓哭了。
“妈,我怎么办…怎么办…”唐晓雯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她害怕医生束手无策,害怕“一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
夏丽红紧紧抱着女儿,无声地抽泣。
整个病房的人都看着这对母女。
唐晓雯回忆起三十一岁的生日,刚过不到一个月,怎么就像过山车一样,一下跌到谷底。
今年过生日时,唐晓雯一直有种奇怪的预感。从小到大过生从不会请客,家里煮一桌好菜简单庆祝,连生日蛋糕也从来没个正儿八经的。因为家里不兴这套,就算想吃,也是自己买个小蛋糕意思意思。可今年不同,两口子去算命,说过了今年生日孩子感情就顺当了,能找到好归宿。唐诚和夏丽红特别高兴,请来所有亲戚大办生日宴,祝贺唐晓雯终于把情劫渡完。
生日那天唐晓雯穿得金光闪闪,镶有亮片的裙子时不时发出彩色的光辉,十分漂亮。唐晓雯第一次吃到属于自己的八寸生日蛋糕,第一次吹自己的生日蜡烛,第一次听兄弟姐妹们一起唱生日歌,第一次戴上闪闪的生日帽。三十一岁的生日,相当隆重。
或许正因为这个生日太与众不同,太欢乐,当时她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可怕的想法:这生日过得这么隆重,就像以后没这机会一样。这想法太突然,唐晓雯吓了一跳,赶紧把它抹去,继续开心过生日。可是万万没想到,三十一岁的第二十三天,自己真的出事了。
一想到在最好的年纪生病,连最好的医院都头疼,唐晓雯止不住地哭。眼看着工作五年,能好好照顾父母,为什么这时候生病?说好的长大后孝敬爸妈,为什么还要让妈妈每天陪着,被困在病房内吃不好睡不好?唐晓雯一想起妈妈苍老的脸,一想起爸爸脸上总是忧心忡忡,她心里特别疼,特别疼。
夏丽红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说什么。女儿一直好好的,算命也说好好的,怎么就被医生说得好严重好严重。这可是自己心尖上的肉,宝贝都来不及,怎么就没法子了。
母女俩紧紧抱着,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没有机会。
过了很久很久,夏丽红胸口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唐晓雯才松开。躺在病床上默默抽泣,卫生纸湿了一张又一张。
夏丽红捧着女儿的手,一边抽泣一边说:“晓雯,不哭啊,又不是没办法治,医生只是说还要找病因嘛,别多想。你瞧别人都看着呢,笑话我们了。”
看着老妈哭红的眼,唐晓雯不忍心,立马擦干眼泪,回到:“嗯,不哭。老妈,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哭,运气都哭没了。”说完,眼里的水龙头就像渐渐拧紧一样。
哭,就等于承认没有办法。
唐晓雯整个脸哭得通红,因为对眼泪过敏,脸上红得一块一块。她拿起手机准备拍照留念。
夏丽红看见,问她:“哭这么丑还拍照?”
唐晓雯微笑着说:“嗯,拍下来纪念纪念,从今以后再也哭。”
说完,她高举手机,另一只手用力张开,在脸上比出大大的‘v’字。咔嚓,一张含泪微笑的照片诞生——穿着蓝白条纹病员服的女孩,躺在天蓝色病床上,用输液的手比出胜利的姿势,努力微笑,虽然脸上过敏发红,但坚定的眼神丝没有丝毫彷徨。
“妈,我相信自己能治好,相信会有奇迹发生。我要做一个爱笑的女孩。”
“你本来就爱笑。”
“嗯!所以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
母女俩终于展露笑颜。
“妈,让老爸把我的摄影书带来,还有什么欧洲旅行攻略、英文小说,都带来。”
“干嘛?准备好好学习?”
“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等身体好了,带你们出去旅游,好好孝敬你们,把你们养得白白胖胖!”
没到最后一秒,绝不轻易认输。医生还没说不能治,自己为什么觉得天已经塌了。
晚上,唐诚带了猪蹄汤来。上班没时间炖汤,他便中午下班回趟家,小火炖上,再匆忙赶回科室接班。等下了班,又赶紧去菜市场买菜,回家继续炖汤炒菜。
今天他迟到大半小时。
“怎么今天这么晚?”夏丽红问。
“堵车啊。今天下班晚,出门就开始堵。你都不知道,堵得我真想直接睡一觉。”
“开车注意安全,想睡觉就把车停到一边眯一会儿再开。反正我又不着急吃饭。”
“你不着急,晓雯着急嘛。是吧,晓雯?今天可以吃饭了吧?”
唐晓雯拉下小嘴,竖起食指左右摇晃。“nonono,还不能吃啦。爸,这猪蹄汤我又只能瞅瞅、闻闻。”
“咋还不能吃?这都四天了。”
“是啊,每天就这么输液而已,这就是我的营养品。”
“肚子饿不饿?”
“当然饿啦,要不要听听,”唐晓雯指指肚皮说:“成天到晚一直闹啊,跟孩子吵着喝奶一样。”
这话把唐诚和夏丽红逗笑了,夏丽红说:“你这孩子,就会乱说。”
“那个,医生说怎么治没?”唐诚问。
夏丽红一下收住笑脸看向女儿。
唐晓雯深吸一口气,回答:“爸,我给你说,我这个呢有点复杂,医生说还要讨论讨论。”
“不是良性病变吗?切了不就好了?”
“这医生倒没说,说是有个实性的东西他们需要再做检查,排除肿瘤的可能性。”
唐晓雯说得很轻松,但唐诚顿时严肃起来,放下碗筷,问:“他们怀疑肿瘤?”
“啊。但我找放射科的甜妈问过,让她再仔细看看。她说恶性肿瘤的可能性不大,看着像是软组织一类,脂肪、血管或者其他什么。不过她也见得不多,没敢肯定。但我觉得,肯定不是癌症。”
“就是,要是癌症早不是这种表现。”唐诚喃喃道,拿起碗筷准备继续吃饭。
“对了,下午医生查房时说可能需要穿刺活检,让我考虑考虑。”
“穿刺?穿哪儿?”唐诚刚拿起筷子又停顿下来。
“就那个实性的东西。不过,我觉得暂时不要,万一那是血管怎么办?甜妈说虽然看不见血流信号,但前辈说不排除是长老的血管组织。还是等他们再想想。反正我现在感觉良好,除了肚子饿没别的,等他们讨论好了再说。”
“我觉得直接切了最好。”唐诚严肃地说:“这几天查资料,网上那些血管瘤都是直接切掉,本来这东西问题不大,但万一破了那才吓人。”
“嘿嘿,我还想过剖腹探查呢。”
“啊?”唐诚和夏丽红同时瞪大双眼盯着女儿。
“哎呀,我只是说说,说说啦,收起你们水汪汪的大眼睛。我觉得吧这东西长得有点复杂,穿刺呢我有点怕,直接剖腹探查或者切了做病理活检还行,打一针麻药睡过去就ok。反正如果穿刺出来有问题还不是要挨一刀。”
“你倒想得真多。万一可以做腹腔镜呢?”唐诚说:“剖腹还是算了,女孩子家家肚子上留一道疤不好看。”
病房里,一家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讨论病情;办公室里,陈医生带着自己的医疗小组,也正在商量41床的治疗方案。
“41床的病情很复杂,那个实性团块长得位置不好穿刺,大家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来排除恶性肿瘤。”
科室里穿刺经验最丰富的葛医生回道:“我仔细看过片子,确实位置很危险,但如果有影像学帮助,我觉得还是可以穿。b超或者ct介导,应该可以。”
“但我今天跟家属提过穿刺,她们不太能接受,很抗拒。那个小姑娘是从我们这儿毕业的,有一定医学背景,考虑得很多,沟通起来很困难。”
“穿刺肯定是最能直接判断良恶的方法,但如果她们不同意,那就先把它放一放。”
“嗯,我也这么想。要不这样,明天查房再问问。如果不同意,那先让她做个b超看看,找b超室经验最丰富的沈老师帮忙看看。”
“嗯,好。还有那个,她们每天都在问治疗方案,见到医生就问,这个…”
“哎,先维持现状吧。她那个又不能像一般胃出血那样打胶治疗,也不能做门颈静脉分流,毕竟病因都没有找到,直接打胶可能以后还会形成溃疡、出血,她那个血管全都暴露在外…”
“哎,真是,没见过这种真麻烦。”
办公室里唉声叹气。
“这样,给她请会诊,外科内科都请,看看有没有谁见过。”
“也只能这样。”
时钟指到八点半,陈医生的医疗组终于下班。41床是认识的学妹让帮忙收住院的,那时只知道情况紧急,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烫手山芋。她挠挠发痒的头发,收拾好东西下班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