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恒的逐日弓经他手一番改良,非但弓身轻于寻常,射程亦添百步之遥,否则以我的臂力定是无法拉开,更不用说射中城楼大鼓。对于女儿家来说,磨练出一身骑射的本领,平日里未必有用,但在这生死攸关的一霎,竟救我于水火,想起在夏国与澜依比赛骑射,那段太平安稳的日子历历在目,如今此番只教我惆怅万分。但当下不宜怠慢,方才惊魂一幕依然回荡于胸,我夹紧马背,将宇恒抓得更紧,继续朝撤军疾驰。踏雪不愧为西梁名驹,负二人之重,亦是不显吃力,经此一役,踏雪也名扬大云。
后人对此神驹赞道:
雪鬃千山过,乌蹄已万川。
慧目辩英主,忠胆御雄关。
借踏雪脚力,不消半个时辰,便追上后撤途中的夏国军队。“夏国萧元帅在此,速……速来接应!”此时的我早已是筋疲力尽,大喝一声,再无力控制踏雪,与萧宇恒双双坠落马下。夏国士兵见状,本能四下散开,待辨出我身后正是自家元帅,便呼啦一声将我二人团团围住。我身上兵服虽然早被血污浸透,但依稀还能辨认出大云国字样,果然夏国兵将瞬间炸开了锅,叫嚷着要杀我祭旗,更有性急的已经向我挥舞起长矛刀剑。
本来这条命就是鬼门关里捡回来的,一日数度惊险,此时我已经对来势汹汹的夏军有些麻木,倒是胡乱地生出些感慨。这时,身后的萧宇恒忽的撑起身子,挣扎着握住我的手,高高举起,用仅存的力气,冲左右喝到:“休对本帅夫人无礼,违者……定不……轻饶。”一句轻饶就让他虚弱万分,他身中数箭,若非踏雪脚力,必然早已命绝,此时骤然听他声音响起,胸口一股难以名状涌上眼帘,“别,别挡我,快,快,速传军医,救救他!救救元帅!”。
有了萧宇恒亲口承认的夫人身份,夏军果然不再难为我,反而准许我留在军中。我虽不愿被人误会,可也着实想不出更好的说辞,这夫人身份,的确是免去不少麻烦,但也让我倍感焦虑,眼前只有不去想它,只心悬萧宇恒安危。正在这时,一名偏将如丧考妣般闯入大帐,死死拽着萧宇恒的手,嚎啕落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疆场中拼杀的儿郎,如女子一般抹眼泪,叫我对他的目光不由就带了三分轻视。而后得知,那偏将名曰龙煜,是萧宇恒少年时结拜的异性兄弟,在漠北,二人从小长在一处,感情异常亲厚,此番见萧宇恒受此重伤,才会如此哭天抢地。
数日劳顿令我浑然不知睡了多久,此时的我只知并没有在萧宇恒身旁,而是被人抬到另一帐中休息,想到他有侍卫环伺,心中便宽慰许多,由于心念萧宇恒伤势,令我辗转反侧难以安睡,我便起身朝元帅大帐走去,路上夏国兵士都心神不宁,快到帐营前时忽然看到军医薛莫疑对龙煜小心吩咐,令我顿然起疑,难道说萧宇恒已然命绝?待他人离去,我鼓起勇气元帅营帐,想要一探究竟。
看到病榻上的萧宇恒,胸口规律地上下起伏,我长舒一口气,他的左腿果真是如我所料,多处骨折,关键的是他那一身的箭伤,让人目不忍视,按常理讲,萧宇恒早该气绝身亡,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坚持到现在。现在的他耗尽了气血,面色如灰。回想从前我对他的不假辞色,而他几个时辰前他还英姿焕发地纵马城下,对我舍命相救,现在却因为我而气息奄奄,令我心中十分坎坷。于是走近他床前,要将他置于被外的手臂放回被筒,忽然发现他手中牢牢紧握着一件染血的甲胄,回想一番后,我扔下他手臂就去夺那甲胄,哪知昏迷中的他依然紧握不放,却也够我看清,他手里握着的,确实是我亲手织就的软甲流月。
流月与寻常硬甲不同,是我以天蚕丝佐以金丝交替绞缠,层层织就,虽比不得银甲坚硬,但韧性极佳,寻常刀剑根本刺它不破。那年若枫匆匆出征,流月甲未曾完工,我便只送了若枫星罗箭,后来入幽云别院陪伴澜依,此后诸多事宜烦扰,随后又随侍远嫁,这流月甲便搁置在了从前我在灵府居住的小屋。只不知萧宇恒怎会寻得并穿于银甲之下,好似是预知了会有今日之祸。流月虽未完工,但亦是替他挡住了流矢,皆只入肉寸许,不过皮肉外伤,修养几日便可大好,还好若枫手下留情,飞射而来的不是星罗箭,否则即使流月完工,那么近的距离也是难以抵挡,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端详起他面相,除却黄河渡口的匆匆一瞥,我与他可以算做是四年未见,比之从前,他五官面颊皆无太多变化,依旧如少年时一般无二,红唇鲜润,天庭饱满,倒是有福之相,奈何偏偏长了一副瘦弱的身板,两年的沙场征战,并未让他的肌骨强健多少。长长的睫毛弯弯地飞翘,转盼间风姿流露,更是凭添一副女儿态,不怪少时有人将他误认为女娃。
顾忌到萧宇恒他有伤在身,我便没有强行去夺流月甲,望着他的睡颜,轻声低语:“你今日为我,不惜孤身涉险,放弃王都,而我的流月,也保你大难不死,这流月就送予你,当做报答你救命之恩,往后你我,依旧是两不相欠。”“我不要流月,我要的是你。”没料到床上的人突然睁眼醒来,还回答我的自语,我吓得哇哇叫着向后退去,却被萧宇恒一把拽进怀里。数年未见,再重逢居然又是对我一通轻薄,我心里不禁愤然,一边大骂他死性不改,一边全然不顾他的伤口,对他拳打脚踢。可是他任由我打骂,只是死死地抱着我,不肯撒手。
一股温暖打湿了我背上衣裳,耳边传来阵阵抽泣:“四年前,你嫁我为妻,却趁我昏迷不醒时逃掉,我不得已宣称你重病卧床,谢绝见客,暗中寻遍了整个王都,不见你的影子,只寻得这副软甲。若非爹爹关怀开解,悉心教导,若非龙煜封尘等一班兄弟鼓励我心存希望,我早不知道消沉成何模样。两年前,黄河渡口匆匆一别,我又一次失去你,还失去了爹爹,这些年我每晚都要怀抱流月才能安睡,你可知晓我有多难过?我真怕你像爹爹一样永远离开我。就这样让我抱着你,只一会儿,我保证就一会儿行吗?”刹那间,自己的思绪变成了空白,是什么让堂堂一国的元帅落泪人前?我放弃了挣扎,静静地靠向身后并不宽广的怀抱。萧宇恒这次倒是说话算话,真的只一会儿,就松开了手。却不许我离开大帐,仍捧着我的脸,细细端详,时不时发出几声傻笑。好不容易等他止住了抽泣,诡异的笑又爬上脸庞,那眼神,好似要将人穿透,又叫人无法拒绝。我被他瞧的浑身不自在,连忙一把拍落他的手,试图转移他的注意:“你的左腿断了,下半辈子可能离不开拐杖了。”谁知他依旧咯咯笑着伸手拉我:“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一条右腿么。”
本想吓唬吓唬他,谁知道他一副落拓不羁的臭德行,让我顿时怒火中烧:“萧宇恒,你不是自诩智谋过人吗,怎么会傻到单枪匹马去城关送死?还有,你是摔伤了腿还是摔坏了脑子啊,我说你的左腿断了,换句话说就是你残废了,你明白吗。你突遭横祸,为什么不骂我,不痛哭,不寻死,你看看你那傻兮兮的样子,好像断腿的是别人一样。”像是终于听懂了我的话,他停止了傻笑,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左腿道:“一条腿有什么打紧,能换回你的命,就是让我万箭穿心,我都觉得划算。”“为,为什么?你为什么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萧宇恒望着我浅浅一笑,学着我的口气:“世上哪有人会不惜命?可是我失去过你太多次,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让我知道灵洛瑶,就是我的命。到了现在,你难道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痛哭,不感动,不能从了我?瞧你这个样子,难道还不够明白我的心意么。”话说到这个份上,一阵灼烧窜上我的脸额,想立即离开这个大帐。“够了,不想真的残废,就最好别再继续得罪我。”我不知道这次为什么又是我全线溃败,丢下一句威胁冲出大帐,全然不知身后的萧宇恒,嘴角扬起一丝得意。
那龙煜显然是萧宇恒的密友,知晓我与他的真实关系,在我方才昏睡时安置我于偏帐中。我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龙煜,他对我态度虽然不算粗暴,但是绝对称不上友好。一双细长的眼眸看我时总带着审视与怀疑。连日的疲乏让我没多有多余力气想东想西,没多久就倒头睡去,再睁开眼,居然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想到昨日尽与萧宇恒东拉西扯,心头的悬疑却丝毫未解,于是随意擦了把脸就急奔萧宇恒大帐。萧宇恒想是昨夜军医疮药奇效,已能起身,此时正斜倚在榻上看书解闷。见我情急闯入,那得意的笑立刻出现在脸上。“洛瑶你来的正好,我一个正无聊呢,想读书解闷,可是好多字不认识,你快来念给我听听。”“念你个大头鬼啊,”我夺过他手中书卷,扔一个白眼过去,“我来是有事问你,你要如实回答。”待他点头后,我便开始滔滔不绝:“第一,你是我大云镇北王世子,平日虽有些离经叛道,但我始终不敢相信你真会做出投敌叛国这等不忠不义之事,告诉我你究竟为何临阵倒戈。第二,为什么皇甫宇浩明明不在军中,却打着皇甫大旗,这其中有什么阴谋?”
说到战事,萧宇恒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换过玩笑语气,沉声道:“我为何倒戈,其实你更应该去问你们的云皇。”听他如是说来,我以为是无法从他口中探出内情了,谁料他继续讲了下去:“两年前,听闻澜依回朝,被云皇软禁后逃脱。澜依于你我有恩,一方面为向澜依打探你的下落,另一方面图谋暗中施以援手,我便请命率兵追捕,却没想所谓夏国太子妃是你假扮,你在黄河渡口怒坠黄涛,我以为永远失去了你,激动之下诱发了旧疾。没了你,我本已不在乎生死,可云皇坚持将我接入皇宫照顾。”萧宇恒提及往事,眼中的痛意几乎难以掩饰,看得出,他是强压着心头的酸涩才能继续诉说:“爹爹得知我重病,孤身独闯夏国兴国侯府,杀得一杆追魂枪被碧血染透,才抢出夏国传说可以续命的延命玉髓,因急于救我,便抛下漠北战局,未经传召便私自夜入禁宫。我知道云皇与爹爹之间,必有嫌隙,否则爹爹怎会常年远戍漠北?若不是因为我,爹爹决不会私自回京,或许是这不敬的举动惹恼了云皇,云皇假意挽留爹爹暂住京城,暗地里却于公主婚宴上,借皇后之手亲斟一杯毒酒,大云声威赫赫的镇北王,没战死沙场,就这样死在了自家姐夫的手中。云皇对外却宣称爹爹遭夏国细作暗算。萧皇后也不是什么哀伤身故,而是因愧对弟弟,悬梁自裁。可爹爹临死,都只嘱咐我一句话,他要我代替他,戍漠北,守大云,所以他怎么会有反心?”
萧宇恒说到这里,声音里充满了悲戚,我抚上他的手背,想给予他迟来的安慰,想到那个温润如玉,松柏一般高洁的男子,我的心头也升起一股哀伤和不忍,原来事实的真相这般残酷不堪,并不是只有夏国的宫廷才有诬陷,背叛和借刀杀人,云国的紫晏清宁宫里,一样有这样肮脏的丑恶。
听闻当年,云皇段天淳与镇北王萧清远相识时,十八岁的段天淳还是太子,而未满十五岁的萧清远也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贵家公子,二人于钦辉帝举办的比武大赛中不打不相识,还是少年就已展露绝艳惊才的萧家公子清远,以自创追魂枪法完胜皇太子引以为傲的苍龙剑,引得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侧目,与其结为莫逆之交,几乎形影不离。皇太子一次为探望好友夜访萧府,哪知与萧家小姐紫妍不期而遇,一见倾心,遂频繁进出萧府相见,以慰相思。传说当年钦辉帝因萧家门第不高,萧家小姐资质平凡,坚决反对立萧小姐为太子妃,并将太子禁足于清音台。气度不凡淡泊名利的萧公子,原本最恨杀伐,但为替姐姐抱不平,自愿领兵去漠北抗击夏军,一身本领毫不隐藏,锋芒毕露,打得那夏皇抱头鼠窜,萧家一时间声威大震,再加上清音台里,太子竟相思成病,屡犯呕血之症,钦辉帝迫于形势,外加爱子心切,无奈之下,才接受萧小姐入宫为妃,云皇与萧后方有了后来二十年的伉俪情深。而说起来,萧王爷还是他二人的大媒。当年云皇在登基大典上,分封萧家姐弟为王为后,是怎样的一段佳话,可他二人的友情,或许就是在皇太子登基为帝的那一天发生变化,任凭萧王爷如何避嫌低调,二人终究还是走到了这绝情断义的一步。不知萧王爷辞世时,可曾有过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
不是不能理解云皇的所作所为,夏国宣战之时,便是以云皇背信弃义,劫走公主为名目,云皇虽是拒不承认,但民间一直盛传皇帝为了自己的女儿,陷百姓于水火。而镇北王为国为民,镇守漠北多年,终身未娶,夏军来犯时,亲帅大军保家卫国,自然是得尽民心,叫云皇如何能不忌惮?再加上萧宇恒所说的,未得传召夜闯禁宫,在云皇眼里,那是镇北王蓄意谋逆。最终亲情友情,都没敌过云皇对皇权的看中,使得云皇对镇北王痛下杀手。
不忍去惋惜云皇和萧王爷之间因权势而变质的友情,也不忍撕开萧宇恒还未愈合的伤疤,我示意萧宇恒不要再说下去。可他莞尔一笑,继续讲道:“后来,云皇派我接替父亲之职,率领父亲旧部,奔赴漠北抵御夏军,同时派数十名大云高手昼夜不离我左右。谁人不知镇北王世子素来顽劣体弱,连重些的兵器都拿不起,所谓领兵抗夏,不过是云皇想假借夏国之手,灭了镇北王一脉,却说什么是尊重父亲的遗愿。所谓保护我安全的高手,不过是提防我伺机叛逃的耳目,而这一切,到底还不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收回漠北兵权。”斩草除根,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会懂得这个道理,此番听闻萧宇恒的遭遇后,令我更加确信如此。“我爹爹他,一生勤恳,远戍漠北,却落得如此下场,我绝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更不要走爹爹的老路。因此我倾尽所能,带领漠北军与夏军周旋,在战场上,我故意屡露破绽,以军令相逼令他们非得以命相护不可,再以掩护大军撤离为由,借夏军之手将其一一斩除,”萧宇恒说到此处,眼中已燃起怒火令人不敢直视。
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初赴漠北时,每一场战役萧宇恒都要身先士卒。原来他为了借夏军的手除去云皇耳目,不惜以身涉险。听他语气中升腾而出的愤恨,我知镇北王之死,对他的打击甚大。但国仇始终高于家恨,父亲冤屈再大,也不该成为萧宇恒叛国的理由。我望着他,皱眉道:“云皇昏庸,残害镇北王,可云国子民无辜,你怎忍心对自己的同胞刀剑相加?何况就算今天夏皇因为你的才能,给你权势让你领兵,不过是借刀杀人而已,若是云国真的被灭,你一个叛臣降将,难免会落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你聪明过人,不会连这点都看不透,继续去做那与虎谋皮的蠢事吧。”原以能骂醒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萧宇恒,谁知他只是低头一声冷笑,道:“是不是与虎谋皮我不管,我只知道虎毒不食子,我是他失散离家二十年的皇子,即使云国国破,我想夏国皇帝也该不会想要烹了我。”要不是萧宇恒讲话十分严肃,我几乎要大笑起来:“萧宇恒,你要是夏国皇子,我就是流落民间的西梁公主,我看你不是什么皇子,你是摔坏了脑子!”像是预料到了我的反应,萧宇恒看向大帐内悬挂的皇甫大旗淡然道:“我确实是夏国二十年前遗失的七皇子,我胸口的红色胎记,就是铁证,你只要看看我母亲庄宜皇后的画像,你就不会怀疑这个事实,何况我还与太子滴血认亲,我们俩,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军中树立皇甫大旗,就是因为这三军统帅是我皇甫宇恒。现在你还认为我是叛国投敌,在与虎谋皮吗?”
我仔细回忆曾经在夏宫中看过的庄宜皇后画像,再和萧宇恒,皇甫宇浩的脸细细对比,越想越惊愕。没有错,细想庄宜皇后的尊容,若为萧宇恒化上女妆,确实可以假乱真。而英华殿上初见皇甫宇浩,我就觉得他与萧宇恒肖似,之所以没多怀疑,一是因为皇甫宇浩更像夏皇皇甫毅,而萧宇恒更神似庄宜皇后袁梦璃。二是正常人,都绝对不会想到云国小王爷会和夏国扯上关系。虽说我心里已经有几分相信萧宇恒的话,可始终觉得其中存在着疑点:“倘若你真是夏国皇子,又怎么会流落云国,我可不信有人能从夏国皇宫里偷出一个皇子来。”萧宇恒见我疑云,便从头道来其中的是非曲折:“二十年前,夏国兴兵征云,母亲随军征战,在双城堡一战落败逃亡,母亲为救夫君,带着六岁的太子和还在母腹中的我跳下战车,引开追兵,不幸被云皇俘虏。这件事在夏国人尽皆知。云军不知俘虏的是夏国皇后,在后来两军议和时将母亲放回,母亲在回宫途中,生下了我,自己却因难产而亡,太子刚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弟弟,兴高采烈地把老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塞进我的襁褓,接着就亲眼目睹了母亲的离世。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到处都是歹人行凶,两个没有成人保护的孩子,很自然地引来人口贩子。虽然早熟但是始终年幼的太子勉强能够自卫,却保护不了襁褓中的我,眼睁睁看我被歹人抱走,最终辗转被爹爹捡到。我的亲生父皇领兵到来时,只带回了母亲冰凉的尸体,和哭成泪人的太子,可是太子却牢牢记下了我胸口有一块暗红的胎记。”
“你说的夏国太子送给弟弟的礼物,难道就是你后来在枫林陷阱里送我的匕首?”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问询,希望能够听到否定的答案。“是。”萧宇恒轻轻地点头,随后解释道:“那是我第一次从满是黄沙风雪的漠北来到皇都,爹爹说紫晏宫里有许许多多的好吃的好玩的,我本是极高兴的,哪知道会被云筝捉弄,那些公子小姐,甚至是侍女,也只在爹爹在时对我礼遇有加,背过人去,悄悄说我是爹不疼娘不要的野孩子。我一气之下藏在炭火车里逃出了皇宫,又落入被积雪覆盖的陷阱。那么深的陷阱,我想尽了办法也爬不上去,我以为自己要冻死在雪地里时,你却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段记忆对我来说,已经模糊不清,可是萧宇恒说起来,却仿佛历历在目。“那时的你,穿着破衣烂衫,却一笑清浅,轻盈地从陷阱边跳下,好像一簇从天而降的花火,照亮了我心中的阴霾。我们非亲非故,你却傻傻地陪着我受冻挨饿,那般亲切,让我觉得我们早已相识。从那一天起,我心中就生出与你永远相守的执念。那匕首是爹爹捡到我时便在我身边的物件,这是唯一不靠爹爹馈赠,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爹爹也是因为匕首上的刻字,给我取名宇恒。所以当年,我给你的,是我的所有也是唯一。”我长叹一声,认命地闭上双眼。“我这里,还收藏着当年夏皇为寻我,张贴的告示,你是否要查验一下真伪?”萧宇恒把话题从初遇的回忆拉回到方才讨论的话题,说着起身拿过一叠泛黄的告示。不必了,不需要看了,皇甫宇浩两次劫持我,用的都是同一把匕首,我只道匕首普通,大体相似,如今一回想,皇甫宇浩手中的匕首,根本就是和萧宇恒送给我的一模一样。萧宇恒送我的这把,刻着宇恒二字,那么夏国太子的那把,一定是刻着宇浩。宇浩,宇恒,一个是夏国太子,一个是云国小王爷,虽然我觉得其中疑点颇多,可铁证如山,我不得不相信,他们,竟然真的是兄弟。
萧宇恒见我懵然无知的样子,顿一顿接着道:“当年我在战场上被刺破铠甲,露出胸前胎记,恰被亲征的夏皇发现,他遣太子,亲自乔装为使者,送来母亲画像,并滴血认亲,我才相信,有时真的是人生如戏。所以,我没有理由继续为云皇卖命。然而我长在云国二十年,爹爹对我的养育之恩我终身不忘,今次于皇都前退兵,一为救你,二为还爹爹恩情。往后,我便不再欠大云一分一毫,他朝卷土重来,定当兵戎相见,但这次我再不会手下留情。”他一席话说的我无言以对,只呆呆地立着试图理出个头绪。云国的皇亲国戚都道是萧宇恒一个弃儿,不知道几世修来的福气被镇北王收养,成了世子,恭维奉承也不过因着镇北王的面子,并无几人是真心瞧得起他。如今得知他本是夏国皇室血脉,不知云国贵族们该怎生惊讶。曾经的云国世子萧宇恒,如今成为了夏国皇子皇甫宇恒,攻打云国天经地义。“可是你毕竟当了二十多年的云国人,云皇与你的仇恨,只是个人恩怨,你带着三十万漠北军进攻王都,你叫漠北将士们情何以堪哪!他们又如何能甘心听你调配?”想到王都之外,大云将士同室操戈,我的心痛到难以自持,一番话说的几度哽咽。“爹爹统领漠北军二十年,深得将士爱戴,说句不好听的话,若不是爹爹对大云忠贞不二,段天淳的龙椅只怕早已易主。爹爹被害的消息传到漠北,若不是我一力强压,将士们早就揭竿而起,哪里会再为段家卖命。我知道大家心中对故土终有依恋,所以此番攻城,我带的全是夏国士兵,漠北军全数留守城寨。”心中原本抱着一丝侥幸能劝他止戈投诚,如今看来是无望了。但灵洛瑶却是如假包换的云国人,日前为救皇甫宇恒,不惜手刃同胞,追究起来,我自己才是那通敌叛国的第一人。短短几日,竟如此时过境迁,正可谓:
旧朝恩怨十数载,新人眷旦几分忧。
本是高堂千千岁,却作故仇万户侯。
一时间心中思绪纷乱,充耳不闻萧宇恒的呼唤,径自出了大帐,却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漫无目的地一路向前。不知道走了多远,连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也未能让我停下脚步,直到骏马长嘶一声,一个人衣衫不整滚落至我身前,看那一身的绷带和腿上的夹棍,我立刻分辨出来人是萧宇恒。想是强行上马和先前的坠落让他伤上加伤,此时痛出一头冷汗,又粘染一地沙土,看着只觉十分的狼狈凄惨。只见他咬牙忍住痛楚,也不拍拍身上沙土就像我匍匐过来,拽着我的衣角凄然道:“洛瑶我错了,我再不说攻打云国的话了,你打我骂我都好,你让我做什么都好,只是不要再离开我,我求你,求你了。”说着眼中就漫起了水雾。我先是为他癫狂的举动惊愕,待弄清楚他是误会我要走才如此失态,不觉哑然失笑,这傻瓜,我若是存心要走,怎会如此光明正大,必是寻了月黑风高的夜晚走小路逃遁。于是存心捉弄他道:“真的是做什么都可以吗?”“真的真的,你让我攻云我就攻云,你让伐夏我就伐夏,让我做牛做马怎样都可以,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像是怕我不信,他急忙举起右手就要赌咒起誓,连身上的伤口已然崩裂渗血,都浑然不觉。我本是麻木的心,终是被他一脸的真诚撼动,伏下身子,用手指抵住他要起誓的嘴唇,放柔语气道:“你如今是夏国皇子,又重兵在手,只要你一声令下,我灵洛瑶能逃到哪去?你又何苦如此作践自己?难道真是要这一条腿废了你才满意么?”见我不是要走,萧宇恒的心绪渐渐平复,黯然道:“你不需哄我,我心里知道你有多厌我,那一年,我那样哀求你,你还是头也不回地跳下渡口,我无法忘记你决然的表情你说的话,你说宁可死,都不要做我的王妃,所以,我再不敢奢求你能与我做夫妻,只求你能留在我身边,让我想你时,能看看你就好。”
眼前不管是萧宇恒还是皇甫宇恒,那泫然欲泣的双眸,让我胸中再多感慨,也只化作一声长叹。不远处响起嘈杂马蹄声,原来是龙煜的人马赶来。龙煜见到主帅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对我怒目而视,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令我十分尴尬,接着他指挥手下七手八脚将萧宇恒抬回大帐,结束了一场我正发愁不知如何结束的对话。萧宇恒的身体并不强壮,如此不要命的折腾一晚,不多时就沉沉睡去,我却久久不能入眠。不是没想过劝他罢兵,可当他亲口说出愿意为我放弃攻打大云,我就知道,我不可以开口要他为我休战,如今的他是夏国的皇子,失去养父的痛已经重创了他,我怎能再唆使他背叛生父?让他放弃原本属于他的大好河山。若是我爱他,我或许可以用一世的成全来弥补他永久的失去,可我清楚,情这杯酒,我既已捧给了若枫,就无法以空杯清水来欺骗萧宇恒。况且夏国存吞并四国之野心不是一朝一夕,即使没有了能征善战的萧宇恒,还有皇甫宇浩,还有数不清的元帅将军来攻城略地。回想起曾经我们同是云国的子民时,两人总是针锋相对,如今他数次救我,我放下心中的成见想与他修好,可命运的玩笑让我们如隔万山。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前额阵阵发痛,萧宇恒还是皇甫宇恒,一个不愿回忆的曾经与一个爱恨矫揉的当下,想着想着,不觉何时竟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