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海的目的已然达成,便先行一步退下。
严静思也不好磨蹭,交代了康保和莺时一声,就动身出了暖阁。
主院内的景致与配院相差无几,只是亭楼阁榭等衬景建筑比较多,多雕梁画栋,造型精致,处处彰显皇家威仪。
严静思仅带着挽月和两名护卫随行,脚速不快不慢,一路走来遇到的宫婢、侍宦们,一个个都是面有惶色,见到她时如蒙大赦一般眼睛直冒光地行礼问安。
看来宁帝这回作得有点大啊!
严静思看着宫人们小心翼翼掩饰着仓惶惧意的模样,不禁摇头叹了口气,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严静思穿过游廊拐进拱月门进了书房的院子,一打眼就看到了在书房门口打转转的福海。
“福公公,能否让侍卫们暂时撤到院墙外面?”
“诺。”
福海未作犹豫,片刻后,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严静思、挽月和福海三人。
“娘娘,就劳烦您劝劝皇上了。”福海暗想,娘娘打发侍卫们回避,定然是有什么私话想要和皇上说。念及此处,作势就要退出院子。
可就在刚要迈步的时候,门口陆续进来一队人,抬桌子的,搬椅子的,端锅的,端盆的,托着木托盘的......
福公公自认见过各种世面,现下却被眼前的情形给震蒙了。
龙颜震怒,自闭书房整整三天未进水米,皇后娘娘却要当着皇上的面,哦不,是隔着道房门吃暖锅?!
苍天啊,这哪里是救场,分明就是火上浇油啊!
福公公晃了晃身体,开始后悔找来皇后娘娘当救兵。
严静思对火锅的钟情执着,唯有金钱可以与之媲美。虽没有魂牵梦绕的麻辣锅底,但加了大厨精心处理后的茱萸,也可以暂解相思之苦。
配殿的小厨房里一天十二个时辰高汤不断货,身处皇庄,时鲜蔬菜更是吃的第一手。至于肉嘛,牛肉精贵,严静思自动自觉甚少点要,但羊肉却是不限量,且都是当日宰杀的鲜肉在冰窖里冻过后片出来的薄片,原滋原味。
暖锅就架在书房前窗的树荫下。锅里的高汤汩汩沸腾,茱萸和各种作料混合后激发出刺激味蕾的浓郁香气,侵-略-性十足地四处蔓延、渗透。
宁帝瘫坐在椅榻上,封禁的五感开始渐渐恢复。
第一感觉是:饿。
第二感觉是:气愤。
不体恤他的出离愤怒和悔恨自责也就罢了,竟然还雪上加霜地跑来给他添堵,实在是太可恶了!
宁帝愤然起身,因用力过猛且饿得太久体力透支,险些扑在地上,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暗处的龙鳞卫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拼着余力推开前窗,一阵愈加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宁帝微微眯起眼睛,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坐在树下悠然举箸涮着肉片吃得正香的皇后严氏!
“皇上,要一起吃吗?”严静思侧首示意一桌子的肉蔬,抱着分享的诚恳态度提议道。
宁帝一肚子的火气顿时卡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久未进食的暗黄脸色生生被憋得泛红,迎着严后无辜又盛情的眼神咬牙切齿道:“甚好。”
不待严静思吩咐,候在一旁的福海立刻飞一般冲进书房伺候皇上洗漱、换装。
严静思将视线从形容有些狼狈的宁帝身上收回,垂眸掩下眼中的笑意。
小样,憋不死你!
再出来时,宁帝的脸色虽然还是不善,但整个人起码是干净清爽的,想来应该是匆匆洗了个战斗澡。
在严静思一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下,宁帝侧头看着严后被锅中蒸腾的水汽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幽幽道:“皇后好胃口。”
啧啧,反话说得不能更明显。
严静思装傻充愣,“今儿厨房新宰了一只肥羊,臣妾瞧着肉质极为鲜嫩,涮暖锅再适宜不过。思忖着皇上近日来忙着处理政务甚为辛苦,正好可以补一补。呃,臣妾没有打扰到皇上吧?”
宁帝轻哼了一声,心想,皇后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前些日子彻夜批复奏折也不见她送来半滴汤水,今儿却主动上门拿暖锅诱他,摆明了是福海这老小子搬来的救兵!
宁帝不违心接话,严静思很高兴。热辣辣的火锅当前,废什么话?!
新添的暖锅汤底已经烧开,严静思换了公筷亲自给宁帝涮菜。能让严静思在涮火锅的时候伺候局儿,那可不是一般的脸面。
宁帝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暖锅,又看了眼严静思面前的那个,抿了抿嘴角,大眼皮又耷拉了下来。
怎的,这是嫌弃朕,不想和朕同锅而食?!
严静思险些摔了筷子。这么作,还能不能好好吃饭了!
但想想皇家的屋檐那么大,自己一时半会儿还得躲在下面,只能忍着。
“臣妾听闻皇上这两天脾胃不佳,还是不碰辛辣为好。这是用鸡骨和猪骨熬出来的老汤,里面还加了不少补气固元的草药,最适合皇上您现在食用了。”
“皇后费心了。”
宁帝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提起筷子开始就着蘸料吃起严静思夹到他碟子里的蔬菜。
贱就一个字,每次见面都要犯几次。欠收拾!
严静思心里愤愤然腹诽,但手上的动作却始终未停。
鉴于宁帝长时间未进食,严静思不敢让他一下子吃太多,就先涮了些新鲜的蔬菜给他,间或涮几片羊肉、丸子调和,并控制着速度。宁帝许是真的饿狠了,严静思往碟子里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倒有些难得的温馨宁和。
福海站在一旁看着,心里是又酸又喜。
皇后娘娘虽然不会说那些奉承龙心的美话,但举止间对皇上的关怀却是真真切切的。
严静思自然听不到福海此时的心声,只能任这个美丽的误会在福公公心里生根发芽。
本就没打算在这里吃个尽兴,又考虑到宁帝的情况,故而严静思吩咐康保他们准备的食材份量并不多,也就是一个正常男人六分饱的程度。
宁帝被严静思引着放缓了进食的速度,饥肠辘辘的感觉慢慢退去,情绪也逐渐被安抚下来。
住筷后,宫婢们麻利而有序地将桌面上的东西撤下,擦拭干净后送上了一壶清茶。
宁帝没有起身的打算,严静思只要憋着肚子灌茶水。
“祁爱卿顺着永安县的豁口,接连敲开了几个官校的嘴,皇庄侵占民田的情况......远远超出朕的想象......”
这一刻,宁帝突然有了倾诉的冲动。
严静思捧着茶盏啜饮,听出宁帝言语间的纠结情绪,很是淡然地回应:“所以,皇上感到震怒?愧疚?自责?”
宁帝凝视严后,少刻,黯然垂眸,“还有失望和伤心。”
“因而闭门不出惩罚自己?”严静思不避讳地迎上宁帝的目光,“皇上,臣妾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但说无妨。”
严静思垂眼,看着茶盏中因为自己的动作而载浮载沉的茶芽,轻轻叹了口气,道:“昨日的,已是定局;明日的,不可预见;人能把握的,也唯有今日而已。皇上识人不清、用人不当,自是有错,不可推诿,然再是自责,对蒙受灾难与迫害的无辜百姓而言,却是没有丝毫的意义。臣妾私以为,有些罪过,不得原谅,只能补赎。皇上若真的无法原谅自己,倒不如颁下罪己诏以自省,而后将心力都用在善后诸事上。”
罪己诏?!
院内诸人皆大惊失色,纷纷屈膝跪地,垂首不敢起身。
皇后娘娘竟公然提出让皇上颁布罪己诏,这......这也太大胆了吧?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胆大包天的提议。然严静思敢提出来,是因为从记忆里推断出来的宁帝,在她判断,是能够接受这样的谏言的。
果然,长久的沉默后,宁帝忽而整个人放松了下来,豁然开朗,看着始终不曾慌乱惶然的严后绽开浅浅的笑意,“父皇曾评价朕,宽仁有余,果决不足,但胜在知耻后勇。皇后今日一席话,可是帮朕拨开了眼前的迷雾。”
嘁,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夸自己,也是够自恋的了。
严静思内心吐槽,明面上却谦虚回道:“皇上言重了。”
宁帝但笑不语,两人静静坐着饮罢一壶茶,然后起身,各归其处。
宁帝站在树荫下,看着渐行渐远的严后,舌间无声默念着她那句:有些罪过,不得原谅,只能补赎。
严静思啊严静思,你这番话,说的可就是你心里最真实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