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死了,他们还活着。有的人活着,看起来却像是死了。
我和胡大力抬着棺材,看着街上的人都有点发憷。
干爷躺在棺材里,不能跟我们说话了,不然会露馅,所以现在遇见什么突发情况,只能由我们两个商量着来了。
胡大力整天过得浑浑噩噩,根本没办法给我提供什么意见,所以等于要我自己面对这一切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抬着棺材向前走。
街上的人并没有注意到我们两个,他们都在交头接耳,偶尔伸出手来,摸摸对方的心口,好确定对方是生是死。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了。
虽然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但是两个抬着棺材的人在街上经过也挺奇怪的,我很担心这些人会来摸我的心口,那样我肯定就露馅了,所以我低着头,加快脚步从街上穿过去。
这一路上我走的很艰难,因为他们都是我的乡亲。有很多人是看着我长大的,他们下葬的时候,我参加过他们的葬礼,在坟头上哭过。
现在忽然看到他们的魂魄,看到他们在说,在笑,在疑惑。那种滋味,实在是心酸的很。
我们快要到村口了,街上的人明显变得稀疏了,我也微微松了口气。
胡大力在后面小声说:“咱们要不要歇一会啊?这棺材太沉了。”
我也累得要命,对胡大力说:“是啊,这棺材怎么这么沉呢?”
胡大力说:“这棺材不是有讲究的吗?越厚的棺材越气派。反正村子里也没有活人了,我就自己砍树自己做,做了八寸厚的。”
我听了这话差点把棺材扔在地上,这是做棺材吗?八寸厚足能防弹了吧?
我们俩一路小声叨叨着出了村。这样斗嘴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让人忘记害怕。
时间不长,我们来到坟山脚下了。然后我站住脚步,盯着前面走不动了。
山脚下站着一个人。是我的族叔。
他倒背着手,立在寒风中,在他身边,还摆着一盏油灯。火苗被风吹的来回飘忽,有几次都要灭掉了,但是又缓过来了。
后面抬棺材的胡大力轻轻推了推,于是我硬着头皮,抬着棺材向族叔走过去。
族叔是面向我的,可是他的眼睛根本没有聚焦,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
我心里挺明白,族叔在我小时候,就在金蟾庙送了命。他的魂魄应该早就已经去了吧?而这么多年和我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我对他有感情,可是我又清楚,他是鬼囚的帮凶,一直想着害我们所有人。所以再见到族叔的时候,我的心情格外复杂。
我想绕过族叔,从他身边离开。但是族叔却闪了闪身子,又挡住我的路。
我只好站住了。
“什么人?”族叔问我。
我一听这话,就微微松了口气,看来我身上的衣服起作用了,族叔果然不认识我了。
我沉声说:“送葬的人。”
族叔又问:“给谁送葬?”
我说:“给杨老太爷送葬。落叶归根的杨老太爷。”
族叔缓缓点了点头,对我说:“村子里有事,你们这些外乡人,把人埋了,早点离开。”然后他把身子让了让,示意我们通过。
我松了口气,抬着棺材向山上走。
然而,我刚刚走了两步,族叔忽然一伸手,按在了棺材上面。
我本来就抬得无比吃力,现在被他这只手一按,棺材差点掉在地上。
我不敢说话,只是咬着牙把棺材重新抬起来了。
“这里面装的,真是杨老太爷?”族叔幽幽的问。
胡大力梗着脖子说:“当然了,要不然打开棺材让你看看?”
我心里暗骂:“这不是给自己挖坑吗?要是族叔真的打开棺材,那不就全都露馅了吗?”
然而,胡大力这么坦然,族叔反倒信服了。他淡淡的说:“已经收敛了,再打开棺材,对死者太不尊重了。杨老太爷客居在我们村这么多年,不能让他死了再不痛快。你们走吧。”
我答应了一声,抬脚就要走,谁知道族叔又叫住我了:“杨老太爷叫什么?”
我心里一紧:“还真的要问名字?”
就在这一瞬间,后面的胡大力已经脱口而出了:“杨宗保。”
我差点晕过去,这小子是不是杨家将看太多了啊?
这个答案太荒唐,我生怕族叔起疑,但是胡大力已经说出来了,我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我小心翼翼的看了族叔一眼,却发现他正在低着头写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有一块木牌塞到我的怀里了。族叔淡淡的说:“杨老太爷死的时候只有一口棺材,连花圈纸钱都没有,实在是寒酸。这块牌位你们拿去,算是胡家人的一点心意。”
我仔细看了看,牌位上写着:杨宗保之位。
我把牌位收起来了,向族叔道了一声谢,然后抬着棺材向坟山上走。
上了坟山,周围就彻底没有人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坟山上的魂魄也都不见了。他们可能去村子里了,看望多年未见的亲人。
我小声对胡大力说:“你过一会别乱说话了行不行?刚才差点让你害死。”
胡大力纳闷的问:“刚才怎么了?我起的名字多好听啊。”
我懒得和他理论了,就丢下一句话:“过一会想活命,就别说话。”
胡大力哦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了。
我们抬着棺材一路上了坟山。我凭着记忆找了一圈,却意外的没有发现干爷的坟墓。
我问胡大力:“我干爷是不是葬在这附近了?”
身后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有点纳闷,回头一看,顿时吓得一哆嗦:和我一块抬棺材的不是胡大力,而是一个纸人。
我甩手就把棺材扔了。咣当一声闷响,棺材砸在地上,伴随着胡大力的呼痛声:“我的脚啊,要砸掉了。”
我这才发现,胡大力的纸人没有绑好,而他又是弯着腰抬棺材的,结果纸人从肩膀上滑下来,挡住了他的身子,好像抬棺材的变成了纸人一样。
我有点抱歉的走过去,看了看他的脚。已经红了一片,不过肯定没有断掉那么严重。
我问胡大力:“刚才我叫你你怎么不说话呢?”
胡大力很委屈的看着我:“不是你说的,不让我说话吗?”
我顿时没词了。
我问他:“你知不知道我干爷的坟在哪?”
胡大力说:“你自己干爷的坟,你还问我?真是不孝啊。我也不知道,咱们打开棺材问问干爷他自己吧。”
我心想:我要是真问的话,干爷怕是要生气了,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生气就生气吧,能救命就行。
于是我和胡大力把棺材盖抬起来了。
干爷从里面坐起来:“怎么样了?”
我有点为难的说:“干爷,我找不到你的坟了。”
干爷倒没有不高兴,而是指了指我身后:“不就在这吗?”
我扭头一看,后面果然是干爷的坟墓。我有点纳闷:刚才转了这么多圈,怎么死活就是看不到呢?
我对胡大力说:“行了,咱们俩开始干活吧。”
我和胡大力把铁锹和锄头拿出来,开始挖坟。
这种事我跟着赵先生干过几次,比较有经验,所以很快就把棺材挖出来了。
我把锄头插进棺材缝里,使劲一撬,那棺材发出吱呀一声闷响,被我撬开了。
正在我要跳下坟坑,打开棺材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一声悠长的叹息。
我顿时打了个激灵,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看过去。
我没有看到人,只是看到一个红点,忽明忽暗,伴随着浓烈的烟味。就好像……有个人藏在黑暗中,正在抽旱烟一样。
我问胡大力:“你刚才有没有听见声音?”
胡大力正在忙着撬棺材,心不在焉的说:“听见了啊。咯吱咯吱的,这棺材快朽了。”
我说:“不是棺材的声音,是叹气声。”
胡大力说:“没听见,谁叹气了?”
我又向那个方向看了看,红点也不见了。好像刚才只是我的幻觉似得。
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于是问干爷:“你听见声音了吗?刚才的叹气声和你特别像。”
干爷说:“没有,赶快把棺材打开吧。”
我的心突然七上八下的,好像有个人在远远地看着我,让我赶快过去似得。我不知道过去之后会有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如果不去的话,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于是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对他们俩说:“我有点尿急,我去那边上一下。”
胡大力说:“初九,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这里到处都是坟头,你还敢撒尿?”
而干爷则说:“咱们都是男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在这里尿就行了。”
我干笑着说:“我在这尿不出来,我躲一下吧。”
不等他们再说话,我急匆匆的向刚才叹气的地方去了。
我凭着感觉找到那个地方,然后就看见一座坟。
坟山上到处都是坟头,可是这座孤坟,却给人一种孤零零的感觉。
“唉……”叹气声又传来了,是从墓碑后面传来的。
我小心翼翼的走过去,慢慢地探过头,去看墓碑后面。
我看到疴了。干爷的疴,正坐在墓碑后面,怀里抱着正在冒烟的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