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察王子入朝当日,皇帝设宴款待,重臣列坐其中。
西疆人是游牧民族,素来住在大帐之中,不曾见过京城这样繁华庄重的建筑。哈察环顾大殿,蓝眼睛里也有些震撼。
“□□皇帝,京中繁华,哈察早有耳闻,今日亲眼所见,方知汉语里头的百闻不如一见是个什么意思。”他拱手夸赞,却并不带谄媚之色。
皇帝也早就听说哈察王子是个青年俊杰,身手不凡,气度宽宏,也并不是个好战之人。他有意在将来扶持哈察上位,将来西疆与朝廷便可继续交好。
酒过三巡,哈察开始向皇帝讲述西疆的近况,今年的收成如何,小部落与西疆王城之间冲突不断,他说得不卑不亢,汉语也很流利。
这个节骨眼上,外面的小春子忽然踏进大殿来报:“澜春长公主到了。”
皇帝宴客,是请过澜春来的,她一大清早就摇头说:“朝宴有什么可看的?不去不去。”
而事实上,她是跑到街市上头去瞧西疆来的王子了,哈察让她有些意外,她回宫后闲着没事干,索性又跑来朝宴了。
澜春换回了女装,还是正正经经的长公主派头,一席淡蓝色的轻纱百花曳地裙,梳着清雅秀丽的飞仙髻,发间只插了一支简简单单的玳瑁钗,却因为生得好看,这样简单的打扮也显得贵气不凡。
她自殿外昂首而来,对着大殿上的皇帝行了个礼:“澜春见过二哥。”
下一刻,她的视线轻飘飘从方淮面上一晃而过,却停在了哈察面上,琪黑透亮的眼眸里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她声色如常:“听闻哈察王子远道而来,我虽来迟了些,但欢迎之情分毫不少。”
哈察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
第一眼,这女人很眼熟。
第二眼,到底在哪里见过她?
第三眼,百日遇见的那个叫他蛮牛的软绵绵汉人,原来是个软绵绵的姑娘?
他的蓝眼睛又大又明亮,仿若天上星辰散发出盈盈波光。下一刻,他想开口说什么,却见澜春眼中有些警告的意味,他弯嘴笑起来,点头:“哈察见过长公主,早就听说□□的长公主殿下容貌无双,今日一见,果真令人一见倾心。”
他的眼里有些令人捉摸不透的热度,那蓝眼睛从她的额头慢慢落在她的唇瓣上,然后将她周身都尽收眼底。
这色胚!澜春有些恼,生平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这么大喇喇打量她的。
她很快落座,就坐在皇帝左手边的一张小几前头,斜对着哈察。她还以为哈察会继续用目光与她纠缠,可哈察并没有这么做,他把视线收了回去,继续用得体的措辞向皇帝汇报西疆近况。
他说王城的驯马场今年培育了两百头汗血宝马进贡给朝廷,那马是最烈性的品种与最健壮的品种混交而成,最适合用来打猎了。
他说西疆的黑山挖出了大量宝石美玉,这次来也带了几大箱:“□□的汉人都生得风华绝代,好比长公主殿下,美玉自然当配美人。”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通体泛红的紫玉,那紫玉上雕刻着精细的花纹,看上去颇为神秘秀丽。亲自走到澜春面前,他含笑俯首,将玉佩递了过来。
澜春盯着他,却只看见那双蓝眼睛里无穷无尽的笑意。
“风华绝代?”她压低了声音问他,“这会儿不说我是软绵绵的汉人了?”
“你依然软绵绵的,但也无碍于你的风华绝代。”哈察也压低了声音回应她,眼中炙热的光芒有增无减。
澜春不想要那玉佩,这蛮子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她才不肯要。
“多谢哈察王子好意,只是咱们汉族人有些规矩,男子从身上取下的物件送与女子,女子可不能随便接应。通常说来,那种东西叫做定情信物。”她含笑地抬头望着他,眼里依然是挑衅的目光,“好意我心领了,东西我可不能收。”
那场朝宴接下来的时间,她就看着哈察如何耍宝,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王子虽然私下里有些着三不着两的,但办起正事来也毫不含糊。她除了看他,目光偶尔也会轻飘飘地落在方淮身上,他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眉头从来都轻轻蹙着。
他为什么这样不快乐?
澜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火辣辣的却是心里头。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哈察来的第三天,从皇帝的大殿离开时,却并未出宫,而是在打听到长公主每日必经之路后候在那里苦等。
澜春自转角处走来,冷不丁从墙上跳下来一个人,吓了她一大跳。
定睛一看,那蛮牛好端端站在她面前,蓝眼睛里满是笑意。他含笑问她:“长公主这是要去哪儿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后退两步,斜眼看着他,“皇宫是我家,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倒是哈察王子又在此处做什么?”
“我在等你。”蛮牛是如此坦荡。
澜春一愣:“等我?等我做什么?”
“那日望春楼的烤鸭很好吃,只是我不识得路,想请长公主带路,不知你愿不愿意赏这个脸?”他的大胡子一抖一抖的,看上去真有几分滑稽。
澜春正好闲着没事干,又打算去昭阳那里混日子的,这当头有人找她吃喝玩乐,她毫不迟疑地应下了:“吃吃喝喝这种事,你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她从来没个规矩,也不把那些男女大防条条框框放在眼中,当下命人去备车马,她要和哈察王子一同去望春楼。
哈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从他口中可以听见中土以外的风土人情,那些纵马驰骋草原的时刻,那些在溪边俯身喝一口甘甜清泉的画面,那些粗犷的汉子骑着马儿为姑娘唱首情歌,隔着山头传达爱意的场景,全部都跃然纸上,浮现在澜春的脑海里。
在他的描述里,西疆是个那样自由纯朴的地方。
看她露出这样神往的样子,哈察笑了:“长公主没去过西疆,若是去了便知道,我说得没有半个字是假的。”
她低头有些遗憾:“我是长公主,身份所限,大概这辈子是没法去西疆亲自看看了。非但西疆,我从未出过中土,连京城也少有离开过。”
至多不过去行宫玩一玩,远的地方再没去过。
她其实也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只可惜身不由己。
哈察忽然笑起来:“我有个法子,可以让皇帝同意你离开京城,去西疆看看。”
“什么法子?”她抬头望他。
哈察却忽然不说话了,那双蓝眼睛里像是有火光在燃烧,可他不说,只是这样望着她,仿佛她会自己明白似的。
澜春一开始有些不明白,却在这样的注视下心头有些慌乱起来。
她佯装发怒地冲他说:“做什么这么盯着我?蛮牛一头,一点也不知道礼节。要是换作常人,这么目不转睛盯着我,我早就把那双招子给挖下来了。”
“若是你要,那我亲自挖给你。”哈察嘴角含笑,轻声说,“你不是说过吗?男子送女子礼物,那是定情信物,若是你要,我没有不给的道理。”
澜春吓一大跳,霍地一下站起身来:“你这,你这登徒浪子!”
她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见过哈察王子,见过长公主。”
那声音太熟悉,像是珠玉落在玉盘之上,清凌凌的,叫人神往。
澜春转身一看,竟看见自楼梯处走来的方淮,他穿着深蓝色官服,神色冷清地看过来。那目光她太熟悉了,过去每一次不守规矩犯了错,他都是这样严厉地望着她,仿佛一个长辈在教训不听话的小辈。
她忽然觉得心跳都有些不受控制。
方淮大步走过来,不着痕迹将她护在身后,转身对哈察微微颔首:“哈察王子若是想来望春楼吃东西,大可叫我作陪。你是外族人,大概不太明白汉人的规矩,男女有别,礼节不可不守。”
他微微一顿,瞥了一眼澜春:“更何况长公主身份尊贵,高高在上,更应该严守礼节,不能出差错。”
那一刻,澜春忘记了那双蓝眼睛,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个挡在身前的背影。
他不会知道她等待这一天有多少年了,从她还是个切切的小姑娘起,到如今惶惶不安的长公主。她的身份尊贵了,日子好过了,可那颗心一直无处安放。
而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她所求的从来都不多,不过是在她孑然一身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样一个背影。
他严厉的目光,紧抿的嘴唇,从来都是她心之所向。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