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谢正钦, 好奇其回应。
谢正钦泰然自若, 轻描淡写地说:“按例,但凡府里新买了丫鬟, 都是先进西院,调/教后再分派差事。乔瑾曾与阿荷朝夕相处, 有些交情很正常。”
公子言之有理!乔瑾眸光水亮,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那倒也是。”谢衡赞同地颔首。
可恶!
许氏执掌中馈, 脸色愈发难看, 她双手捧腹, 柳眉尖蹙,状似忍让地说:“但既已分作两院, 阿荷遇事却大老远跑去找小乔倾诉,足以证明她俩情谊分外深厚。阿荷突然死了,总得有个说法,否则怎么堵住下人的嘴?”
谢正钦缓缓点头,威严质问:“乔瑾,你进南院不足两月, 为何牵扯这种事端?当初挑人时,明明说都教熟了规矩,如今看来, 并不令人省心。”
继母子对上, 乔瑾夹在中间, 深知许佩兰绝不会保自己。她只能配合谢正钦, 愧疚表示:“奴婢该死,让公子失望了。”
谢正钦双目炯炯有神,说:“我失望事小,当务之急是查明阿荷死因,毕竟她蹊跷地跑进南院溺亡,不知道的,还以为后方有谁追杀死者。”
继子光明正大地质疑自己管教下人无方,许氏又急又气,却无可反驳。
“咳咳。”谢衡清了清嗓子。
谢正钦看了看父亲,垂首喝一口茶,抬头又问:“虽然门房小厮擅离职守,但西院其余人呢?里里外外那么多眼睛,难道谁也没注意阿荷?”
“嘭”一声,谢衡不轻不重一顿茶盏,冷冷下令:“老刘!去,把西院下人叫齐了,你挨个儿审问,若揪出执意隐瞒的,不必回我,即刻打二十板子!”
“老奴遵命。”老刘名叫刘得喜,年过四十,瘦小话少,专管惩戒犯错下人,满府奴婢没有不怕的。
西院的下人?直到此刻,紧绷的乔瑾才后知后觉,悄悄扫视全场,暗忖:继夫人最信任陪嫁丫鬟,她身边一向是李小姗伺候,今天怎么换成了秀珠?
谢正钦起身,关切劝道:“父亲,天色不早了,您请先用晚膳,此处交给儿子看管,稍后再议吧?”
“嗯。”
谢衡疲惫捏了捏眉心,作势要起立,谢正钦及时上前搀扶。
“这事儿,闹得我头疼。”谢衡小声朝儿子抱怨:“明日过节、今天死人,多不吉利,晦气!”
谢正钦宽慰道:“巧合罢了,您快回屋歇会儿。”
“那此处交给你了,不必守着,也先到隔壁用饭,别饿坏了。”谢衡捻动胡须,沉吟片刻,耳语提点:“钦儿,一个丫鬟而已,没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趁机清查下人、维护谢府声誉,你明白么?”
自幼耳濡目染,谢正钦当然明白,但始终无法完全认同,他打定了主意,面上道:“明白。”
“好。”谢衡满意拍了拍儿子胳膊,回首招呼道:“你有孕在身,不宜操劳,走,回屋用饭。”
许氏毫无食欲,唯恐继子趁机对付自己,但因不敢违抗丈夫,只好柔声道:“好的。”而后,她恨铁不成钢地训斥手下:“王茂兴,你的错先搁着,务必全力协助公子和刘管事,不得有误!”
“是。”王茂兴欲言又止,眼巴巴目送继夫人离去。
旁观者清,乔瑾发现王茂兴两腿开始发抖。
转眼,偏厅内由谢正钦做主。
跪了过半时辰,数人叫苦不迭。
地面坚硬,膝盖针扎似的疼,秋月冷汗涔涔。乔瑾十分内疚,这时才敢偷偷挪了挪,姐妹俩肩并肩,秋月不露痕迹地一靠,乔瑾默默支撑。
谢正钦见状,沉声吩咐:“都起来吧。”
“是。”
“谢谢公子!”
几人如蒙大赦,互相搀扶。
乔瑾脸色苍白,倒抽一口气,忍痛弯腰,依次搀起秋月和郑厨娘,缓了半晌,她们才能勉强站直。
谢正钦一字一句说:“我知道,此事很可能与你们无关,但阿荷年纪小小不幸横死,府里必须彻查,以慰亡魂。”
乔瑾艰难屈膝福了福,正色承诺:“公子所言极是,奴婢愿全力配合调查!”
“阿荷死得太惨了。”秋月嗫嚅说。
翠儿泫然欲泣,哽咽道:“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呀。”
“公子,老奴把知道的全说了!”郑厨娘迫不及待地表示。
谢正钦一挥手,不容置喙道:“你们先候着。”
由于有丫鬟卷进了事故,南院的陈嬷嬷不敢轻忽,亲自来请:“公子,晚膳已备好了,请移步小花厅。”
“唔。”
谢正钦依言起身,擦肩而过时,若有所思地一瞥王茂兴,叮嘱道:“阿诚,看好这儿。”
“是!”张诚挺胸领命。
家主们散了,厅内一片死寂。
乔瑾等人退至角落,忍饥挨饿等候判决,倍感煎熬。
警惕四顾一番,乔瑾靠近了,轻声问:“翠儿,今天怎么不见珊姐姐?”
“啊?”担惊受怕的翠儿如梦初醒,她也纳闷,耳语答:“午膳后她还扶着夫人散步消食呢,这会子不知道哪去了。小乔,阿荷真的死了吗?我总不信。”
乔瑾沉痛点头:“是真的。”
“你别不信,我可是亲眼目睹了她的尸首。”秋月一阵阵的后怕,依偎着乔瑾,唏嘘道:“唉,简直吓死人了!那尸首仰躺地上,两腿乱蹬、双手扭曲向上举着,死不瞑目。”
翠儿泪流不止,也靠着乔瑾,抽噎道:“天呐,我那屋子还怎么住?打死也不敢自己睡呀!”
议论声稍大了些,引得王茂兴叉腰扭头,怒斥:“瞎嚷嚷什么呢?谁允许你们说话了?胡言乱语,当心被拔了舌头!”
翠儿噤若寒蝉,瑟缩朝乔瑾身后躲。
张诚一向看不上对方,皱眉道:“王管事好大的火气。你有这精力,不如帮帮刘叔,西院的人,你更熟悉。”
“不劳你吩咐!”王茂兴口气硬邦邦,霍然转身,大步去寻刘得喜。
“你们几个老实待着,别再多嘴。”张诚说完,匆匆追赶王茂兴。
乔瑾长叹息,一手挽着一人,冥思苦想。
刘得喜不愧是深得家主重用的老人,极擅审问,仅半个时辰,他便查获一名人证,押着进入偏厅。
一家三口均饭毕,谢衡撇了撇茶沫,耐着性子,掀起眼皮问:“老刘,她怎么回事儿?”
刘得喜毕恭毕敬答:“大人,事发前,这个婆子曾见过死者。马氏,你还不快说?”
上了年纪的人精力不济,谢衡一撂茶盏,瓷器碰撞发出脆响,明显不耐烦。
马婆子大力磕了个头,抹泪说:“大人息怒,老奴本无意隐瞒,实在是一时被人命吓住了,才不敢贸然多嘴的。今儿发节赏,老奴较早领了,赶去茶房当差时路过正屋,远远瞧见一个绿衣裳扎辫子的丫鬟趴着夫人卧房的窗缝、猫腰朝里张望,鬼鬼祟祟的,飞快跑了。她没发现老奴,但老奴认清了她是阿荷。”
“你确定?”谢衡难以置信。
马婆子斩钉截铁道:“确定!西院的丫鬟,天天见面,老奴不会认错的。”
乔瑾大感意外,疑惑想:我之前猜测阿荷与得势下人闹矛盾,可现在一听,似乎跟继夫人有关?
许氏大吃一惊,杏眼圆睁,不可思议道:“我因炎热少眠,酉时前后正在补觉,阿荷那小、小——”她顿了顿,咽下“小贱蹄子”,改称:“那小丫头,为何偷窥我?她是什么居心?”
“稍安勿躁。”谢衡粗粗安抚妻子,颇感棘手,探头问儿子:“钦儿,你怎么看?”
谢正钦低声答:“死无对证,仅凭马氏一面之词,无法下什么结论。”但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激动女子嗓音:
“大人、夫人、公子,咱们府里大夫验尸的时候,从阿荷身上搜出了这个!”
“你进来。”
乔瑾循声扭头:来人是李小姗,她右手高举一枚白玉佩,气喘吁吁。
谢衡眯着眼睛打量,迟疑地问:“那是……?”
“这是夫人的玉佩!”
李小姗汗淋漓,托举玉佩的手颤抖,痛心疾首地说:“真想不到,阿荷竟敢偷首饰!这玉佩是一对儿,价值连城,特地请高僧开过光,以保佑夫人母子平安。夫人平日换着佩戴,一不小心,就被偷了。”
许氏脸色铁青,恨恨道:“岂有此理!那丫头,居然潜进我房里偷东西,那她还有什么不敢的?”
乔瑾尚未理清,心里便“咯噔”一下,直觉自己要遭殃。
果然!
许氏眼刀子一甩,喝道:“乔瑾!你还不跪下?”
势不如人,乔瑾忍辱负重,屈膝下跪。
“说!阿荷之前有没有偷了东西交给你保管?”许氏柳眉倒竖。
盗窃同伙?乔瑾咬牙,她从未受过这种冤屈,浑身热血往上涌,脸却雪白,竭力隐忍答:“没有。府里每月发半贯钱,且不说奴婢家破亲亡、孤身一人无负担,即便缺钱,也绝不可能偷盗财物!”
“那为何揣着玉佩找你的阿荷溺亡?莫非分赃不均你失手杀人?”许氏高高在上,咄咄逼问。
乔瑾慎重强调:“阿荷已死,请恕奴婢猜不透她所想。再者,南院下房与厨房一东一西、相距甚远,到处人来人往,贼怎会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分赃?”
“这要问你自己。”许氏冷笑,余光瞟向继子。
你凭什么认定我是贼?乔瑾险些气个倒仰,她急怒攻心,身形晃了晃,呼吸急促汗如雨下,忙用右手掐左虎口,跪坐稳了,绞尽脑汁思索对策。
谢正钦撇开白玉佩,亦不理睬许氏暗指南院是贼窝,他眼含探究,专注地审视李小姗,突然发问:“事发前后,你在做什么?”
“呃?”李小姗毫无防备,差点儿摔了掌心玉佩,丰满的胸/脯起伏加快。
谢正钦不怒而威,淡淡道:“我再问一遍:事发前后,你在做什么?”
“奴婢、奴婢……身体不适,当时正在屋里歇息。”李小姗缩着脖子,眼神躲闪。
谢正钦又问:“独自一人?起止多长时间?”
“一个人!奴婢一个人。”李小姗迅速抬眼,语气飘忽,含糊说:“大概、大概歇了一个半时辰。”
主仆自幼相识,许氏一眼便知不妙,左膀右臂都扯后腿,她几乎咬碎牙齿,忍了又忍,才若无其事地解释:“小姗服侍我歇息后,头疼的老毛病犯了,左右无事,我就叫她回房躺会儿。”
“哦?”
谢正钦神色不改,又问:“刘管事,你刚才是否查遍了西院所有的下人?”
刘得喜摇摇头,简练答:“还剩王茂兴和李小姗。”
谢衡生性风流,游戏花丛经验丰富,他细细打量李小姗一番,立时懂了,嗤道:“没廉耻的东西!”
李小姗脸皮红涨,下意识掩了掩衣襟,咬唇落泪;王茂兴低眉顺目,耷拉着肩背,眼珠子却滴溜溜转。
众人见状,岂有猜不到的?
许氏颜面扫地,拉长脸靠着椅背,丧失了借乔瑾打击继子的底气。
乔瑾倒不意外,因为她很清楚王茂兴劣性,初进府在西院时,曾几次目睹王、李二人打情骂俏,**暗中偷欢不足为奇。
众人各怀心事,厅内鸦雀无声。
碍于府规,乔瑾不能擅自开口,频频仰视谢正钦,满怀期望。后者不负其期望,状似心血来潮地问:“阿诚,死者尸体有人看守吗?”
王茂兴闻言,眉峰剧烈跳了跳,眼底陡现暴戾之色。
张诚愣了愣,据实答:“奉大人之命,小的几个合力把阿荷抬到杂院空屋停放,紧接着赶来此处,按例,尸首将由老嬷和大夫接管,具体后续得问他们。”
难道公子也怀疑玉佩是有人趁乱塞给阿荷的?诬陷还是嫁祸?刹那,乔瑾心里涌出无数猜测。
牵三扯四,事情越来越复杂、溺亡越来越不像意外。
张诚弯腰,尽职尽责地询问:“公子,可需要小人去传验尸的——”
“大胆!”
谢衡勃然大怒,重重拍桌,厉声呵斥:“谁准你自作主张了?没规没矩!”
“大人息怒。”张诚吓得后退一步,赶忙认错:“小的一时着急,求您宽恕。”
“一边儿去!”谢衡心气极不顺。
“是。”张诚小心翼翼退避公子椅后,生怕触怒家主。
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谢正钦离座,大步行至父亲跟前,试探着提议:“父亲,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做过就会留下蛛丝马迹!事不宜迟,咱们应继续查问——”
“钦儿!”
谢衡打断儿子,威严说:“够了,真相已大白。”
谢正钦剑眉拧起,流露恳求之色。
“到此为止吧,再查下去,谢府脸面何存?为父绝不能让咱们家成为临城的话柄!”谢衡板着脸,不容忤逆。
违抗父命是不孝,乃大不敬,论罪甚至可死。
谢正钦无意顶撞,他沉默了一会儿,字斟句酌道:“自古家丑家藏,您的顾虑孩儿也有,但谋财者犹可恕、害命者不可饶,倘若府里真有歹徒,今后如何安心?”
“这……”
谢衡略微松动,扫了扫乔瑾和秋月,缓缓问:“你小子,如此维护丫鬟,是不是舍不得房里人受委屈啊?”
谢正钦目不斜视,苦笑叹息,以退为进地解释:“哪里是维护她们?实话告诉您,孩儿其实是维护自己的名誉。涉嫌盗窃的西院丫鬟死在南院,此事若不了了之,外界可能会猜疑南院是赃窝、孩儿是幕后贼主。”
“胡说!”
谢衡蓦地恼了,反驳道:“咱们是什么人家?你外祖是什么人家?哪个没脑子的敢污蔑我儿子?”
许氏方才含沙射影质问乔瑾,当即有些坐不住,尴尬抿唇。
谢正钦心平气和,宽慰道:“人多嘴杂,难免的,毁谤者好逞口舌之强、并不关心真相,到时以讹传讹,岂不更糟?”
“我看谁敢!”谢衡火冒三丈,猛地起身,抬指凌空戳了戳一干下人,阴沉沉地告诫:“你们仔细听着:今儿这件事,若有半个字传出大门,一经查证,谢氏和张氏两族,定要其好看!”
元夫人姓张,娘家远在五百里之外,与谢氏乃世交,实力相当。
谢正钦侍立父亲后侧,本该年少气盛的贵公子,却格外沉着冷静,且能屈能伸,乔瑾惊叹之余,由衷地敬佩。
丈夫站着发怒,许氏不敢坐,幽怨地陪站,由大丫鬟秀珠搀扶。她心烦意乱,怕查下去对自己不利,灵光一闪,果断弯腰捂住肚子,满脸痛苦。
“夫人?”秀珠最先察觉,慌乱喊:“夫人,您怎么啦?肚子不舒服吗?”
许氏咬唇摇头,故作轻松道:“没事儿,扶我坐下,歇息片刻就好了。”
“快坐下。”谢衡大惊失色,他膝下仅一子,做梦都想添丁,紧张吩咐:“来人!速传大夫。秀珠、翠儿,送夫人回房。”
“是。”
许氏却摆摆手,虚弱道:“下人滋事,妾难辞其咎,理应帮着大人尽快处理,这会子可不能撂担子。”
“淹死个丫鬟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歇着去吧,有空再惩治犯错下人。”谢衡小声催促。
“可大人劳神许久,妾岂能偷闲?”
美人软语温声,谢衡十分受用,失笑道:“你有孕在身,跟我比什么?”
许氏抚摸腹部,垂眸浅笑,顺从道:“既如此,妾先回房,你别忙得太晚,啊。”
“去吧。”
谢正钦眼观鼻,心知自己暂时扳不回局面了。
果然,谢衡下一刻便高声宣布:“丫鬟阿荷,手脚不干不净,窃玉后慌不择路、畏罪投井自杀,死不足惜!刘得喜,老规矩,你连夜给她家几两烧埋银子,我谢府也算仁至义尽了。”
“是!”刘得喜干脆利落领命离去。
谢衡又道:“其余该罚的,全捆了关起来,节后再处置!”
几个管事齐齐应声:“遵命。”
乔瑾仍跪着,双腿已麻木,极度心寒:一条人命,尚未排除他杀,竟如此草率了结?
谢衡把儿子叫到一旁,耳语道:“钦儿,我允许你私下暗查,但必须适可而止。”
“多谢父亲!”谢正钦眼睛一亮。他本就有这打算,挑明了更好。
谢衡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导:“依我看,此事你继母全不知情。阿荷那丫头,必定是个好奇心重的,早晚惹祸,死了是天意,并非咱们所害。你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过于正直,须知‘水至清则无鱼’,做人不能太较真,尤其官场上,难得糊涂啊。”
谢正钦自有考量,不欲与父亲争辩,恭谨道:“父亲教诲得是,孩儿记住了。”
“你才十七岁,年轻人多有不懂,听为父的就对了。”
“是。”谢正钦点点头。
谢衡走近乔瑾,温和道:“小乔,阿荷的死与你无关,起来吧。”
“谢谢大人明察公断。”乔瑾长长舒了口气,单膝撑地想起身,却因跪麻了不由自主往前摔。谢正钦见状,慷慨伸出援手,仍是抓住胳膊拎人,低声问:“站不稳?”
犹如千万根针乱扎脚底,麻痒难忍,乔瑾“嘶嘶”倒抽气,难受至极,她轻轻推开谢正钦,用力跺脚,说不出话来。
“腿怎么样?”谢正钦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未挨过跪罚,无从感同身受。
乔瑾强挤出微笑:“走两步就好了。”
“秋月,扶着她。”
“哎,来了。”角落的秋月碎步小跑,一把搂住乔瑾肩膀。
谢衡莞尔,负手慢悠悠朝外走,隐隐笑道:“不早啦,带你的人回去吧。”
谢正钦躬身拱手:“父亲慢走。”
两刻钟后,时已二更,夜色浓如墨。
西院灯火通明。
“幸而大人相信妾,这件事儿,全是不安分的下人闹的。”许氏侧躺,梨花带雨泪眼迷蒙,楚楚动人。
谢衡坐在床沿,神色淡淡,威严告诫:“我信你,但也要问你,西院还有没有规矩?王茂兴和小姗,你要么做主配成一对儿、要么全撵了,免得败坏谢府名声!”
“其实,妾已经把小姗配给了王茂兴,只是那丫头坚持要伺候了妾的月子才肯嫁。”许氏张口便扯谎。
“是吗?”
谢衡捻了捻胡须,严肃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偷情苟合!”
“妾会安排他们早日成亲的。”
谢衡打了个哈欠,起身道:“行了,你睡吧,我去玉娘那儿。”
又是玉娘?许氏暗恨,藏在被窝里的长指甲险些折断,嘴上贤惠道:“大人慢走。”
夜深人静,她咬牙切齿,本欲立即审问左膀右臂,却已精疲力尽,不知不觉睡着了。
南院同样灯火通明
一行人以谢正钦为首,行至上房阶前时,乔瑾打定了主意,轻声唤道:“公子请留步。”
“怎么?”谢正钦止步,但没回头。
第一次,乔瑾心甘情愿地跪下,恭敬道谢:“今日多亏了公子主持公道,您的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我知道你没杀人。”
谢正钦转身,皱眉道:“起来吧,当心腿废了。”
乔瑾依言起立,无官司一身轻。
“阿荷的事儿,谁也别管,否则后果自负。”谢正钦带着张诚,边走边吩咐:“你们下去吧,我不用丫鬟伺候。”
“是。”
秋月不舍地目送,脉脉含情。但回屋吹灯后,她满脑子的旖旎情思荡然无存,紧紧抱着乔瑾,极度恐惧,颤声问:
“小乔,听见了吗?‘呼噜噜、呼噜噜’,好奇怪的动静。”
乔瑾镇定解释:“那是风在吹灯笼,日夜都有,只是夜里安静,你才觉得吵。”
“不。”秋月睡里侧,大着胆子半抬头匆匆扫了一眼,躺下时连打三个喷嚏,战战兢兢道:“兴许是阿荷妹妹。今儿下午,她还来咱们屋里坐了的。”
“别胡思乱想,快盖被子,仔细着凉。”
乔瑾扭头,失神地盯着桌凳,悲伤道:“人死如灯灭,这世上根本没有鬼魂,即使有,没做亏心事也不必害怕。如果阿荷是冤死,她该去找仇人索命。”
“我没做亏心事!”秋月胆气壮了些,裹着薄被,狐疑问:“小乔,你认为阿荷偷玉佩了么?”
乔瑾反问:“我呢?姐姐认为我是盗贼同伙吗?”
“当然不!”秋月毫不犹豫,同情地安抚:“你是倒霉,无端端被牵累,下次出府记得去庙里求张符。”
乔瑾心中一暖,问:“你为什么信我?”
“这很简单啊。我说实话,妹妹可别恼。”秋月有理有据地分析:“其一,你身世可怜、孤苦伶仃,外头没有亲人需要供养;其二,你不爱妆扮,省了脂粉钱;其三,你尚未成亲,无需操心家用。所以,你偷东西干什么?买糕吃呀?”
“多谢姐姐信我。”
乔瑾凝重告知:“阿荷后两条同我一样,但她外头有亲人,而且是因家贫被卖进谢府,每月至少给父母一半钱,非常孝顺。据我了解,她为人勤恳老实,并非盗窃之辈。”
“唉。”秋月不再害怕,惆怅道:“咱们相信她没用,谢府是大人做主,他已经判定阿荷‘畏罪自杀’了。”
“她死得不明不白。”
语毕,乔瑾抬袖按了按眼睛。
“今儿幸亏有公子周旋,否则上头一怒之下,你至少脱层皮。”秋月羡慕地肘击同伴。
乔瑾回神,认真道:“我很感激他,将来一定设法报答!”
“咱们做丫鬟的,能报答他什么?”秋月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尽心竭力伺候好他的饮食起居,就算是报答了。若是换成我,今夜就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乔瑾愣了愣,委婉提醒:“姐姐,戏文都是编的,爬床丫鬟没有好下场。我听说,南院原有个丫鬟叫小玉,元宵节向公子自荐枕席,结果连夜被杖毙。”
“那是因为公子当时仍在守孝!小玉分明故意毁人名誉,死有应得。”秋月忿忿然。
乔瑾略一思考,又道:“可现在出孝了,你看他亲近过谁吗?”
秋月语塞,幽幽答:“没有。每天吃过晚饭后,他就不用丫鬟了,连羊蹄儿也不要。”
乔瑾善意地劝:“由此可知,公子生性自律、不近女色,咱们踏踏实实做丫鬟,他就满意了。”
“真的吗?”
“我觉得是。”
秋月娇羞地说:“但我是大人和夫人挑给他的通房呀,阖府皆知。哎,你还是他亲自挑的,应该也算通房,咱们和小玉不一样,即使……也不会被杖毙的。”
乔瑾张口结舌,半晌,无可奈何道:“睡觉睡觉!很晚了,明儿过节,早起就要忙。”
翌日端午,谢府里里外外打扫一新,处处弥漫艾草清香。
秋月着凉了,喷嚏鼻涕不停,被陈嬷嬷勒令不许露面,可她不敢独自屋里待着,乔瑾只好请相熟的姐妹暂时收留朋友。
夜间
谢氏父子对坐,边喝边聊,不知不觉饮尽好几壶酒。谢正钦侍奉父亲歇下后,醉醺醺走回南院,浑身酒气,一进卧房,便随口说:“小乔沏茶。”
“啊?”张诚讷讷提醒:“公子,这是晚上。”
谢正钦脖颈微微泛红,脱了外衫一丢,皱眉问:“晚上不能喝茶?”
“不是这意思,而是、好!小的马上叫她沏茶。”张诚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匆匆跑开。
谢正钦步子迟缓,自顾自走到盥洗架前,撩水洗手、擦脸,而后拎着湿帕子落座,闲适后仰,枕着椅背闭目养神。
但当乔瑾沏了茶赶到时,一进门,抬眼便见谢正钦靠着椅子、脸部盖着一方雪白帕子。
阿荷!
乔瑾瞬间忆起了阿荷,那具尸体脸部也盖着白手帕!
“公子?”
“你没事吧?”
乔瑾心狂跳,无暇深思,就近放下茶托盘,疾步靠近一揭,烫手似的扔了湿帕子,焦急问:“你怎么了?”
谢正钦睁开眼睛,慢慢坐直,他瞥一眼地上的帕子,莫名其妙道:“这话该我问,你怎么了?”
“您没事儿?”乔瑾抚了抚心口。
谢正钦呼吸间满是酒气,沉声说:“你这丫头,真放肆,为什么扔帕子?”
乔瑾闻到酒气,顿时放下心,蹲地捡帕子,吁了口气说:“没事就好。您刚才那模样,太吓人了。”
谢正钦疑惑不解,挑眉问:“什么模样?我长得吓人?”
乔瑾摇摇头:“不是长相的问题。”她想了想,举起湿帕子轻声道:“公子,奴婢斗胆提醒一句:您以后别再用白色帕子盖脸了,很不吉利的。”
酒意上头的谢正钦一顿,醒悟道:“是了,我一时没注意。”
乔瑾把帕子收好,端了热茶奉上。
不料,谢正钦却一推,眉头紧皱,说:“热得很,换一杯冰的枫叶茶来。”
乔瑾有些无措,解释道:“可学规矩时嬷嬷教过,酒热不能用冰解,那样会激伤脏腑的。”
“无妨,快去沏。”
乔瑾索性直言:“现在用冰得去地窖口,管事必然询问,到时怎么答?陈嬷嬷知道了不仅会责罚奴婢,还可能唠叨您。”
一听“唠叨”二字,谢正钦便叹气,他今晚聆听父亲教诲近两个时辰,委实有些头疼。
乔瑾胸有成竹,重新奉茶道:“不烫了,您将就解渴吧,明天再喝冰的。”
谢正钦面无表情接过,几口饮尽,撑着扶手起立,慢腾腾朝里间走,吩咐道:“备水。”
备水?
乔瑾并不完全了解对方的起居习惯,遂问:“您是要沐浴吗?”
里间低低传出一声:“唔。”
乔瑾原地不动,略扬声答:“稍等,奴婢这就去传热水。”可她一转身,门外便探进张诚的脑袋。
张诚压低嗓门,殷切叮嘱:
“小乔,热水备好了,公子喝得有点儿多,你好生伺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