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答应了楚放辉一百遍一千遍,一定会让阿城回明玉上城履行保安职责,楚音终于送走这尊大佛。
现在的问题是,楚音盯着手机,有点担心这样朝令夕改会令新员工心生不满。毕竟阿城看起来就不太好惹的样子,重点是前不久还……轻生。
好在阿城的回复看不出什么不满。
阿城:下午你用车吗?
楚音:不用。怎么?
阿城:晚上搬东西回来可以吗。
楚音:OK。
阿城收起手机,侧头看车窗外。
繁华街景一晃而过,道旁逐渐变成城郊的山路,公墓近在咫尺。
从医院出来,他原本要打车回新房子,途中忽然收到新的好友申请,对方自我介绍:你袁大爷。
除了袁礼,也没哪个傻逼会这么介绍了。
阿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半分钟后,对方不死心,又一次发来申请:你忘了是谁给你买的手机卡?
阿城第二次拒绝。
第三条申请言简意赅:不!加!注!销!手!机!号!
阿城:“……”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通过。指尖在拒绝上停留了好几秒,终于还是不甘心地点了接受。
同他想象中一样,那个话痨一出现在好友列表就是长篇大论的控诉,说他过河拆桥,狗咬吕洞宾云云。
阿城:有事说事。
袁礼:……
袁礼:嘿我这暴脾气!
阿城:正事。
袁礼:行,正事是吧?我就是好心来通知你一句,你今天下午就要入土为安了:)
阿城一怔,随即看到袁礼发来的新闻链接,题目是——
《青年企业家卫遇城将举办葬礼》。
耳畔忽然失声,像是坏掉的收音机,世界被按下静止键。
阿城快速浏览了一遍新闻。丧礼他去不成。那地方四处都是耳目,更别提媒体关注,闪光灯不断。
阿城:下葬地点?
袁礼:哇,你真要去看自己下葬?牛逼大发了。
一副摩拳擦掌看好戏的语气。
阿城重复了一遍:下葬地点。
袁礼:你等等,我问问他。
阿城原想问:问谁。字打到一半他就明白了。
他的葬礼,那位好弟弟当然要猫哭耗子,替他风光大葬,趁此机会大宴宾客,对圈子里的所有人宣布他卫青山的登场,还能结交一些懂得见风使舵的人。
袁礼必然是卫青山想要拉拢的其中一人。
所以,袁礼会被卫青山拉拢,把他还活着的消息卖出去吗?
阿城静静地看着窗外,心中却异常笃定他不会。
手机接连震动起来。
袁礼:说是在城南公墓给你找了个风水宝地呢。
袁礼:怎么,要不要亲自杀过去?
袁礼:卧槽央视几百集的闽南剧都不敢这么演,怎么办我忽然好期待啊啊啊!
“……”
阿城抬头对司机说:“劳驾,不去锦江花园了,去城南公墓。”
后视镜里,司机不满地看着他,抱怨道:“你早说去那里,我就不接这趟生意了。”
碎碎念还在持续,司机说也不是他贪钱,只是公墓在城郊半山腰,去了那边多半要空车回来,油费亏损严重,况且那地方到底不吉利。
阿城不做多想,只说:“劳驾,车费加倍。”
司机脸色缓和了些,倒是阿城很快一怔,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楚音给的钱所剩无几,这趟车费一给,怕是就没钱了……
山路迂回,窗外渐无人烟,只剩下空旷的马路,寂寞生长的葱郁绿树。
很快,车停在城南公墓大门外。
阿城看了眼手机,还未到中午一点,另一边的葬礼都还未开始,距离下葬的时刻也还早得很。
此刻的墓园冷冷清清,正适合他入场。
他一边登上数不清的台阶,一边静静地盘算,究竟何时登场会叫那位手足满盘皆输。
不,输是其次,一定要在他最接近胜利的那一刻,叫他痛失好局。
不过,在那之前,钱的问题还是该解决一下。
托卫青山的福,他如今隐姓埋名,名下所有证件都不能使用。非但如此,除了仁叔之外,当初跟在身边的人也一个不能联系。
原因很简单,当天他会出事,必然有人出卖了他。
且不提能接近他的车动手脚的人,光是他的行程信息就被卖得一干二净。四个特助,到底哪个是不干净的,抑或没一个摘得清?
阿城站在公墓最高处,俯瞰半座城。
最后一通电话拨给袁礼。
“不知袁总有没有兴趣谈笔生意。”
“什么生意?”
“在我过渡的这段日子里,为我提供资金。”
袁礼:“……”
袁礼:“这是谈笔生意?有来有往才叫生意,你这是扶贫。”
“报酬有,不过要等到我回公司。”
袁礼轻嗤:“我图你那点报酬?卫遇城你少看不起我,这世界上有什么是你有,我袁礼没有的?”
“马场。”
“……放屁,我没有马场?”
“有是有,但不是一直在亏钱吗?当初费尽心机才拿下的项目,结果难以维系,听说你们集团董事会很不满,袁叔也骂过你很多次。”阿城换了只手拿手机,声色如常,“想知道症结出在哪里吗?”
袁礼:“不想。”
想。
做梦都想。
平城的第一家马场是卫遇城开起来的,后来一家接一家,垄断了整个平城。
从前上流社会玩马,后来马术进入中小学,中产家庭为了培养孩子,也开始送小孩学马。
结合卫氏集团旗下的酒店,卫遇城的马场在平城乃至全国都鼎鼎有名。
袁氏也有样学样,开始投资马场,可令袁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下的项目,个个都在亏。
没有一家马场是赚的。
要不是他打肿脸充胖子,死撑着说会有起色,早被老头子给骂的关门大吉了。
袁礼心里火燎燎的,可他还要脸,绷着自尊说:“就你知道症结在哪,我不知道?你少自作聪明了,等着看,老子马上就要扭转乾坤了。”
阿城:“是吗?”
“废话。”
“那程姿呢。”
“程什么——等等,你认识程姿?”
“听说袁总一直在追求程小姐,但是苦于吃闭门羹。”
“呸,什么闭门羹?人家那是矜持一下,欲拒还迎你懂不懂?笑话,这世界上还有我袁礼追不到的姑娘?”
有人恼羞成怒了。
程姿是这些年来冉冉升起的新星,会唱歌,会跳舞,更难得的是非科班出生,却天然生就一副好演技。
跨年时,一群人在城郊别墅里闹了一整夜,后来累了,有人提议说喝点小酒看看电影。
友人挑了部文艺片,袁礼看之前还嚷嚷着文艺片有个鬼看头,催眠还差不多。
“这部不一样,肯定不催眠。”朋友神秘兮兮地说,“你要是睡着我是狗。”
袁礼来了劲:“等着,马上就让你当狗。”
结果那一夜,袁礼一点瞌睡没打,甚至次日,乃至之后的好多个夜里都失眠了。
片子是文艺的,略微有□□场景,但色而不淫。光与影交错之间,程姿冷冷清清的气质与青涩又迷人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
袁礼着了魔。
可惜袁公子空有花花公子的艳名在外,其实是个恋爱草包。抓心挠肺找门路联系上了程姿本人,却难以接近,只能偷偷地、偷偷地往她的片子里注资。
程姿对他不假辞色。
阿城也不揭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袁总是情场高手,没有理由会失败。”
“那是。”
“但我如果说有办法让你成功得更快一点?”
“……”袁礼噎了噎,“那也不是不可以。”
阿城笑了。
袁礼清清嗓子:“那马场那边?”
“袁总不是说有法子了?”
“法子是有了,但你要是能让我见效得再快一点,那我也不拒绝。”
打肿脸要真能充胖子,这位袁总恐怕已经三百斤了。
阿城:“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袁礼:“等等,你要我帮忙,就只是提供资金?”
“除了钱,袁总还要答应我,第一,不能把我的消息告诉第三个人。第二,如果紧急情况我需要帮忙,你要跟我站在同一阵线。第三,卫青山有什么动作,你要第一时间告知我。”
“我就知道你狐狸尾巴藏得深,说是扶贫,后续要求一大堆。”
“那袁总答应了?”
“呵呵,我袁礼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红领巾。”
袁总的办事效率很高,电话结束后的五分钟内,他发来一串卡号:给个地址,我让人给你送去。
阿城顿了顿,报上明玉上城的地址。
阿城:暂住。
袁礼好奇:哪来的房子?
阿城避而不答,只说:一个朋友。
袁礼:靠得住吗?要不要我找个房子给你?
阿城:不用。
真动用袁礼的人脉和房子,难免会被那个圈子的人察觉。
现在住在楚音这里,虽则麻烦了点,但远离贵圈,安全。
况且,阿城想起了那个女人孤身一人闯进男人窝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和她与继妹对峙时的横冲直撞,指尖在屏幕多停留了一瞬。
有时候他觉得,其实他和楚音是有共通之处的。
袁礼:OK。
袁礼:对了,这我子卡,你省着点用。
阿城:……
很像金屋藏娇。
*
下午两点,墓园不复冷清。
随着大门外一行人的涌入,寂静之地也热闹起来。
由卫青山指定的独家媒体,在其他同行羡慕到喷火的眼神里,洋洋得意抵达现场,全场跟拍。
来的人其实很少,卫遇城的丧礼,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到场。
卫家人丁单薄,堂表亲戚都不算多,此外还有几个公司董事到场,都是自幼看着卫遇城长大的世伯们。
这群老辈没人看得上卫青山,无他,私生子的身份在这个圈子里是见不得人的。
就好像卫青山以为只要这位大哥死了,父亲又病倒在ICU,他就能顺理成章继承公司,结果有董事会在前,个个冷眼看着他,没人把他当成个东西。
“阿城不在,自有新的CEO接任。”
“你放心,公司的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操心。”
卫青山错愕不已,“这是我爸的公司——”
父亲不在,大哥死了,难道不该由他接任?
“如你所说,这是你爸的公司,不是你的。查查日历,看看现在是什么日子,靠父子关系继承王位的朝代早就亡了。”
卫康元还在ICU,就算公布遗嘱也不是现在,于是他们火速猎聘了新的CEO,暂代卫遇城接管公司一应事宜。
私生子还是私生子,没权没势,空有野心。
不过在卫遇城的丧礼上,卫青山倒是终于有了话语权,毕竟他还姓卫,是卫遇城的亲兄弟。
快入秋了,山顶的风也有了凉意。
晌午时分还艳阳高照,此刻风一吹,云遮了太阳,天阴下来。
请来的道士在吹拉弹唱,听上去怪诞可笑。
一席黑色着装的人立在墓前,卫青山为首,鞠躬、上香,面有哀戚。
懂得见风使舵的亲戚们也擦着眼泪,一边说着“真可惜,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一边转而投向卫青山,拍拍他的背。
“别伤心了,你大哥没福气,以后你爸和这一大家子可就指着你了。”
袅袅青烟消散在空气里,一如十来分钟后消失在墓园大门口的众人。像是一场节奏极快的默剧,匆匆入场,又匆匆退场。
媒体拍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快门定格后,一切尘埃落墓。
没人注意到阶梯最上方的银杏树后,有人静静立在那,全程目睹了这场好戏。
看见黑色的轿车一辆接一辆下山后,他才不紧不慢走出来,迈下台阶,停在方才众人聚集的地方。
亲眼看见自己的丧礼、自己的墓碑,和上面自己的名字,是种什么体验?
卫遇城低头半晌,拿出手机对准墓碑拍了个照。
也算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他在墓前自嘲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朝外走,谁知刚出墓园大门,竟迎面撞见熟悉的面孔,背陡然一僵。
那人一身白色连衣裙,怀里抱了两束花,与他四目相对时,停住脚步,不确定地叫了声:“阿城?”
“……”
楚音捧着盛放的菊花,诧异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