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很小很小,还是个婴儿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很小,五六岁吧,长信也已出生,正咿呀学语,他母后正怀着悦灵。
遇到她那天,是一个微雨的日子,嘈嘈切切的落雨声中,婴儿的啼哭响亮,忽强忽弱的回荡在深宫中,他那时正在逗弄自己调皮的弟弟。
顺着哭声,他一路走进了一个小院子,那院子在富丽堂皇的皇宫中,更显幽深静谧。推门而入,他看见了窗棂了随风轻晃的摇篮,摇篮里一名女婴正提着小小的手脚,啼哭不已。
那女婴粉雕玉琢,可爱玲珑,他一直很想要个妹妹,所以很会照顾人,轻轻推着摇篮,哭声渐渐止息,摇篮中的女婴露出了一个风光霁月的无邪笑容,美的令人心醉,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他,一点也不害怕。胖乎乎的小手扑腾在半空,软绵绵的拍在了他的脸颊,又捏又揉,一顿蹂躏。
要知道,如此亲昵的动作可是连他的父皇母后都不曾有过。
他堂堂嫡长皇子,竟被一个奶娃娃吃豆腐了。
院中无人,想来她是饿了,所以才会哭得如此厉害。突然很庆幸长信那时还是个奶娃娃,当下跑回去找长信最喜欢的蜂浆。当他再次回到那个小院子时,雨停了,风住了,女婴却不见了。
只剩一方小小的摇篮,一晃一晃的左右摇摆着。
后来,他问过宫女太监,宫女太监告诉他,那个女婴是一位夫人带进宫来,暂时安置在那个小院的。
她今年二十岁,二十年前路华浓捡到她,又进了宫,只有一个可能,她就是当年那个女婴。路华浓在进宫的途中捡到了她,只好将她一道带入皇宫。
自己与她的相识,于她是初见,于自己是重逢。
是天意吧。
初见不识,临危醒悟。让他们一次次相遇,生出这许多的交缠,只为他能认出她。
若不是见到她手中的玉佩,他们还要陌路多久。
“萧长律,若是我一不小心死了,记得多给我烧点纸钱。算是报了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不枉你我这几个月的相识。”青鸟神思恍惚,萧长律最后的一句话她没听清,费力的仰起头,眯着眼盯着萧长律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一汪秋水清泓,漾着深情如许。
明明是很戏谑的话,她却没有勇气说完。
“你不是一向自诩淡泊名利,视金钱为粪土吗?怎么如此贪财了。”萧长律环在青鸟腰间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声音微微生硬,涩然一笑,说“死了就是死了,要那些没用的黄纸做什么?不过,我倒是可以借你点钱,你要记得还。”
你欠了我的债,所以你得活着把欠我的一笔一笔的还回来。
青鸟闭上眼睛,可是眼中仍有热流翻涌流动,妄图突破她的自制力,不争气的淌下。
她何尝不知道他的意思,只是这世间的债,不是所有都能偿还的。
有些债还了,那是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有些债欠着,那是彼此安好,永世怀念,若是一干二净,还有什么理由说服自己记得那个人。
“萧长律,我欠你良多,这条命给了你也是死而无憾,可是,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我与你每次相逢都是针锋相对,落英山下竹箬山居之中,虽然是为了天下大义,但我依旧孤注一掷,害你差点没命,皇宫大内,明明是我无理取闹,却硬逼你放了林逸兄妹,损了你帝君威严不说,还放虎归山埋下危害天璇皇朝的隐患。你总说我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其实没错。有时候,我不是不知道你对我的宽容,可我却硬生生的要与你划清界限,一码归一码,总想着把欠你的算的清清楚楚。我明明知道,我欠你的,岂是我一条命还的清的,但我仍旧要计较,因为我习惯了所有的事情自己扛,所以当你出现,成了我的人情债主,我是巴不得与你撇清关系。”青鸟一口气说了一长溜子话,竟没有停歇,没有经过思考,但仿佛这些话准备了好久,只等着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倾诉。
抱着自己的那人,似是最完美的石雕,岿然屹立,青鸟的头不偏不倚的抵在他的胸口,耳畔是萧长律安稳有力的心跳,那韵律极是悦耳,一拍一拍的鼓动着,青鸟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情不自禁的融化在他的心跳声中。
“萧长律,以后,没人惹你生气,没人忤逆你,你一定很高兴。”青鸟喘息着说。
洞外的骤雨一瞬间止息,风顺着洞口似有似无的飘入,渗着雨后潮湿的青草甜香,青鸟迷蒙张开眼,微微眯起眼帘,明珠光华渐渐暗淡,犹如布在夜空的几点寥落的星子,子夜深深,暗影沉沉,终化虚无。
“臭丫头,你不许睡,你若是睡了,我就……”
唇上是温润又湿热的柔软,龙涎香气袅袅,悠悠的掠过心尖。那未说完的话苍山冷月般深沉哀伤,冰凉的颤抖着缠绵着她的唇。
“缠你一辈子。”喑哑的嗓音忽远忽近,忽强忽弱的刺痛耳膜。
玉黎城最近阴雨连绵,想来是八月秋临,秋雨缠绵,风也不似夏日那般和煦,温泉行宫栽种的丹桂开了第一树花,色淡香浓,稀稀落落的撒了一地花瓣,浅碧缃黄,层层重重的枝桠缀满一树金黄,鲜明妩媚。
暮弦也像这丝丝秋雨,时刻没有停歇的时候,吵着要将第一树桂花摘了做桂花糕。每天提个篮子去采桂花,弄得青鸟最近的膳食都甜丝丝的,身上满是桂花的香气。刚醒来时,暮弦红着一双眼睛告诉她,她睡了整整三天三夜,若不是自己功力深厚,又被人喂了解百毒的药物,早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昨夜似乎是下了雨,庭院中青石板湿漉漉的,屋檐下偶有雨滴坠落,随风滴在青鸟的眉心,青鸟倚着廊前的栏杆,靠着柱子,静静坐着。
耳畔似有脚步声传来,有人轻轻摇醒了她。
青鸟睁开眼,抬头向上望。
是烂水草和朝歌。
萧长律一家子和林语溪已经离去,偌大的温泉行宫只剩下驻留的宫女太监和朝歌暮弦,外加一颗烂水草。
朝歌说她本来是受了萧长律的命令,在宫里抓奸细的,内乱刚平,就接到了自己受伤消息,火急火燎的拉着烂水草赶到了温泉行宫,千难万险的把自己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玉黎城内谢氏族诛,罪名是通敌叛国,属于萧长律的新的势力上位,满朝文武战战兢兢的,生怕一个不小心丢了性命。
青鸟对这场萧长律推波助澜的政变很不以为意,他的目的达到了,而自己好像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制造者。
只是他就这么走了,一句话没说也没留,青鸟觉得很是气恼,好歹自己也是为他受的伤,他怎么连慰问一句都不愿呢?
真是忘恩负义。
“姑娘,天气转凉,出来怎么不带件披风。”朝歌有一边责备的说着一边为青鸟披上披风,顺便在她颈间打了个好看的绳结。
青鸟轻轻起身,笑着说“我又不是瓷娃娃,没那么金贵。”转头望向慕容沄蘅,眉头一挑,说“烂水草,今日又打算用什么苦兮兮的药汁来报复我。”
慕容沄蘅嘴角一抽,不置可否。
报复?有人用千年血参,冰山雪莲报复的吗?她平时拔自己种在药圃的龙舌兰草就算了,抢了他珍藏的七色紫萝制成解百毒的辟邪雪萝他也认了,最可气的是醒来第一句话说的居然是“烂水草,来找我要七色紫萝?不好意思,我给别人吃了。”都快死了,没命了,怎么还有闲心说笑。
“小绿鸟,真是不好意思,我终于可以不用那些金贵的药材报复你了。”
“遂了你的心意了。”青鸟淡淡的一笑。
慕容沄蘅突然沉默,神情是青鸟从未见过的严肃,他沉吟半晌,犹犹豫豫的说“皇上,让我捎给你一句话。”
青鸟一愣,停在门槛的步伐微微一滞,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转身,看着慕容沄蘅,语气温和平静的说“洗耳恭听。”
时隔一月,不闻不问,只让烂水草带来一句话,定不是什么好话。
慕容沄蘅眉头微皱,长吁了口气,静静地说“两不相欠。”
“如此正好。”青鸟灿烂的一笑说“烂水草,我这身体大约再有半月就完全康复了,你回去告诉萧长律,我在这温泉行宫再养半个月就自行离去,你回去告诉他,这半个月就当是劳务损伤的赔偿。”
他竟连一句话都不给自己,就给了四个字,还真是干脆。
她没有说其他的话,甚至连问问悦灵,林语溪如何的关心话语都没有,只是将离开的喜悦表露的一览无遗。
明明很开心终于得到了自由,却觉得这自由少了些期待的洒脱自然,潜意识中,青鸟一直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得的。自己没了利用价值,又救了萧长律的命,出于道义,放她自由也无不可,至于那个宝藏,她除非傻了,才会招摇过市,天下这么大,夜湛然不可能瞬间找到自己,况且他找到之前,自己就逃了。
很奇怪,为什么要笑呢?还是如此灿烂开心的笑靥?脸部的肌肉僵硬机械的抖动,不听使唤,自顾自的摆出一副心花怒放的模样。
“半个月?到时我可能不能为你送行了。”慕容沄蘅停顿了好一会,黯然地说。
“你也要离开?”青鸟脱口问“什么时候。”
“三五日吧。”慕容沄蘅苦笑“小绿鸟,你曾说我是偏执的好奇,此话不假,可是迫切想要见到那个小偷的心是真的,我告诉我自己,再等一个月,只要她出现,我一定要抓到她不放手,可是,还是落空了,所以我决定放弃了。也许她讨厌我吧?她一定以为我只是一个用情不专的纨绔,或者心里有了别人,我只是个不明所以的过客。小绿鸟,你说得清讨厌一个人的感觉吗?知道因何而起吗?”
青鸟一愣,傻傻的摇头。她可以肆意张扬将讨厌两字说出口,也能勉勉强强将这感觉说出个大概。
可是这讨厌的起承转合,她真的无力解释。
慕容沄蘅叹了口气,幽幽的说“讨厌一个人,就是明明厌恶不喜,却还是念念不忘,萦纡心头,算不上恨,但比恨还要磨人。恨一个人可以干脆利落,决绝无情,可是讨厌一个人却要前思后量,生怕这分量重了,因为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对那人有情,只是给一个理由安慰自己,那人只是不敢回应自己的真心或是有其他苦衷而已。”
青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心底不忍,讨厌一个人比恨一个人难多了。
“烂水草….”
“小绿鸟,我可能不会来见你了。今日一别,不知何日重逢,我们有缘再会吧。”
慕容沄蘅走后很久,青鸟坐在门口,靠着朱红色的门扉发了好久的呆。她睡了好久,日子不免过得有些日夜颠倒,但神思还算清醒,可是此刻,一颗心飘飘荡荡,支离破碎的。
暮弦还未回来,朝歌看着失魂落魄的青鸟,担忧地说“姑娘,可是不舒服?”
青鸟没抬头,淡淡的问“宫里是怎么安排的?”
朝歌微笑着说“姑娘,不用担心,皇上已经吩咐下去,就说此次遇袭,姑娘作为公主伴读,不幸遇难。连尸体都是一模一样的。”
做的还真是周到啊。青鸟暗暗的想。
金蝉脱壳,无从查起,的确是萧长律的作风。尸体是铁证,即使那些璃宫里那些暗探再怀疑,也只得认了,毕竟萧长律的易容术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拆穿。
她与他,真真正正的两不相欠了。
“朝歌,我有些困了。”青鸟淡淡的说。
“那我扶姑娘去休息。”
青鸟没有挥开朝歌伸过的手,说“是该去休息,好好的休息,早养好身体,早离去。”
是了,她早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