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尊造型独特的石狮镇在山门前,八位手执木鱼、身着百衲衣的僧侣维持着秩序,几声佛号后,人群也安静许多。
“不知那中门壁画什么模样?”
陆安平回过神来,望见顾欢神情激动,此刻仿佛把僧道司抛在脑后。
“道兄,既入三清之门,何故来净土?”一位瘦弱的僧侣注意到他,开口道。
“佛祖眼中都是众生,没有分别!”
陆安平反应过来,自家身着蓝衫道袍、又梳着道髻,未免太过明显;然而毕竟在市井厮混过,当即一本正经道。
“似乎有理…….”
瘦弱僧人迟疑了瞬,叮嘱着:“今日图澄法师鬼神图开示,亦会阐述佛经,望施主有所助益!”
“多谢大师!”
陆安平抱了抱拳,一旁的顾欢却抢声道,似乎怕僧人看穿似的,忙拉着他跨入山门。
“刚才那几位和尚修为不弱……”
四五息后,陆安平听到顾欢耳语,心底倒不意外。
佛家修行重观想、咒语、灌顶等,有所谓五眼、六通、三明等神通,大兴善寺为第一伽蓝,如此重要的场合,有神通精深的知客僧,再正常不过。
刚才那八位僧侣,不动如风,开口却令人不自觉倾听,给人一种平静低沉的感觉,修为不弱于道门腾云境真人。
“鬼神图是什么?”
想起僧人刚才所说,陆安平心中咯噔了下,开口问道。
能让长安城倾巢出动、连天师弟子也趋之若鹜,想必极不寻常……何况是在大兴善寺中?
话音未落,他便觉得到不同。
整个长安都掩映在山河社稷图下,唯独这里禅音不绝、香烟袅袅,似乎……感受不到山河社稷图威压。
这让他吃惊,加上鬼神图完成的时机,不由令人遐想。
顾欢捋了捋袖子,解释道:“鬼神图也称九幽鬼神变,乃是大兴善寺中门壁画,硕大无朋,据传有勾通九幽之能,上面种种变相,极为摄人……”
“图澄大师画了整整三十年!”
沟通九幽?
陆安平眉头微皱,两界壁障于十八年前关闭,正应了天降祥云、山河社稷图降世,中土唯有青城派寒潭沟通,怎么有副鬼神图?
凡人死了,魂魄大半消散无踪,九幽乃是造化导致阴气聚集,故而有些鬼修,如阴长生那般。
大兴善寺沟通九幽,绝非为了散播信仰,难道是九幽也有变?这倒有可能……水镜真人数百人不曾入九幽,兴许那位菩萨行的高僧在做......某项准备?
念头电闪过,他敛起心神,沉吟道:“往前方走吧!”
前方是座重檐的天王殿,廊柱殷红,三株青松立在殿前;几十丈进深的院落,整齐地码着灰砖,一尊硕大的香鼎定在正中。
“大兴善寺建寺两千余年,经历九朝风雨,论气势底蕴,确实在我正一之上!”
顾欢琢磨不出他心思,一旁低声解释。
只怕正一连大乾朝也难过了……陆安平腹诽了句,脚下却极轻快,游鱼般穿过人群。
天王殿正中是一座弥勒佛像,与先前偶尔见过的不同——别处寺院与其他菩萨类似,头戴宝冠、身着天衣,经披璎珞,慈眉善目;此处却是坦胸凸肚、光头大耳的形象,咧嘴笑着,几乎至耳根。
“想来弥勒下生并非虚言,不知这浩劫如何收场?”
他无声叹了声,恭敬地行了一礼。
弥勒左右,供奉的是护法四大天王。
东方持国天王,一身白甲,手执琵琶;南方增长天王,全身青甲,手执明晃晃的宝剑;西方广目天王,全身红色,手臂缠绕一龙;北方多闻天王,着七宝金刚庄严加州,手持雨伞。
”多闻天王头顶冠似乎是金翅鸟?“
陆安平心念微动,待转到弥勒佛像后背,不禁哑然失惊。
只见一尊头顶兽头盔、腰扎革带,双手合掌持金刚杵的神像肃然,正是守护寺院的韦陀天神。
就在威风凛凛的韦陀像上方,一只金翅鸟张着巨翅,喙锋尖利,头顶如意珠隐隐发光。
“据说佛陀行走时,金翅大鹏鸟就在天空盘旋保护,寺院中背光雕刻金翅鸟,比喻佛具慧观,能观十方世界。”
顾欢凑上前,又觉得这解释对魔君有些多余。
“唔——”
陆安平轻应了声,他觉察到五阴袋中隐约的萌动,那枚金翅鸟卵显然生出感应。
梆!
梆!
两记木鱼声响起,回荡在天王殿中,顾欢瞥见人潮蜂涌,提醒道:“那鬼神图将要完成了!”
……
……
从天王殿穿出,眼前足有数十亩宽广,却被乌泱泱的人海占据,两棵苍劲的古柏默然立着——据说还是当年善逝手植。
透过攒动的人头,老远便望见中门那道画壁,以及......图澄大师。
与前门知客僧一样,图澄也穿着件百衲衣,脚踩朴素的黄色僧鞋,背影倒不见什么特殊;然而配上那根如椽巨笔,以及身前长卷,便显得尤为震撼。
这震撼难以言喻,数百幅图画衍布画壁,整体呈现出一股冷暗的黄色。无数线条、色彩、人物在上面游动,恍如隔着一层黄纱,朦胧胧的;细看下,又极为真实。
狞瞪鬼、夜叉、牛头马面的鬼差、彼岸花,传说中的忘川......
众多传闻景象,一一浮现在画壁上,众人凑上前,惊呼赞叹着,却不敢离得太近,似乎怕陷入九幽。
胆小的早已汗毛直立,踉跄退得老远;而图澄法师充耳不闻,仍运转那根如椽巨笔,行云流水,在留白的两丈墙上作着。
“好神通!”
顾欢身为腾云境真人,看得自然更深一层,这道九幽鬼神变足有三四百幅,惟妙惟肖不说,更蕴佛门须弥芥子神通,难怪将众人吸引。
此情此景,让他想起天师随侍的阴长生,这位老鬼正是从九幽逃出,而正一也以鬼神通幽擅长。
陆安平瞳孔金芒快速闪动,流景金瞳悄悄运起。
这门神通源于谷玄牝所创《与日长生册》,有破除迷妄、洞彻本质的效用,比佛门天眼通还要高妙。
“噫!”
甫一搭眼,那长卷鬼神图恍然如活了,更像是九幽在人间的投影,映射在中门画壁上。
忘川升起迷蒙的烟气,夜叉飞翔,彼岸花开在河畔……
险峻的山岭黑压压的,愁云惨雾中不时传来鸦叫,更深处则是一团化不开的灰色,充满未知的凶险。
“小……和尚……”
蓦地,他听到识海中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正是来自太一神君的谷玄牝。
可惜没等他心神沉入,便听到一声雷鸣,轰然在大兴善寺上炸响。
梆!
同一时间,图澄收起如椽巨笔,双手合十,冲众人躬身行礼,神情竟有些沮丧。
“鬼神图成,连天象也有感应!”
顾欢不住叹道,能目睹这桩盛事,比传闻中的昆仑法会更加令人激动。
然而他终究记得身畔那人,继而留意到瞳孔中金芒,却不敢打扰。
天雷响时,谷玄牝声音便消逝,陆安平竟听到一阵梵音清唱,有天女在奏乐,轻盈的鼓点响着,恍如西天佛国,连五阴袋中金翅鸟卵也动了动。
“奇怪?”
他眯起眼,梵音倏忽消逝,耳中又是众人的喧嚣声,一身紫袍的顾欢正小心望过来。
啪嚓!
嚓!
突然,天空暗下来,无端起了阵秋风,拂过众人头顶,柏叶也吱呀飞舞;密集的雨点从天而降,哗啦啦的,透着阴冷。
图澄法师慢悠悠宣了声佛号,示意众人勿慌。
陆安平踮起脚,仍沉浸在那副九幽鬼神变中,风雨濡湿了蓝衫与发髻,眼中金芒也越盛。
“这是什么神通?”
顾欢不由得了个冷颤,这双瞳金芒流转,如烈阳般不敢直视。
就在此刻,他瞥见一位衣衫褴褛的瘦和尚,面皮微红,嘴胡乱生着些疵须,正分开人群,笑眯眯走来。
准确地说,是冲陆安平走来。
“难道两人认识?”
顾欢认出来,来人不是大兴善寺僧众,而是庐山东林寺的道生和尚,来长安大半年了。
“顾施主!”
道生拖着紫金钵,笑吟吟道,随即闪到陆安平身侧,道:“陆施主,我正说你与佛有缘?连护寺伽蓝都感应的到!”
“体内那金蚕蛊,此刻也消逝了,只是这……”
道生没往下说,本欲拉扯陆安平的手臂也猛然顿住。
“你这贼和尚——”
陆安平从中门壁画回过神,见夷陵城偷偷溜走的道生和尚,不禁微怒道:“好心救你,竟偷偷溜了!”
“这个!”
道生单手合十,讪讪笑了声,“贫僧要将有限的生命,奉献至无尽的弘法中;不得已为之,不得已为之……”
“嘴硬!”
陆安平没好气道,跟着转过身去,留下顾欢呆呆望着,不知如何是好?
“施主与佛有缘!”道生和尚狗皮膏药似的,仍贴上来。
“贼和尚!”
陆安平叱了声,忽然瞥见图澄法师正望过来,神目如电,似乎在示警。
下一瞬,五六个黄帔道士,彼此目光呼应着,正悄无声息地靠近。
“我们走!”
他戳一戳顾欢,起身往外逃去,只剩下道生和尚呆立原地,脸色垂丧而微惊,不知呢喃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