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下,再无村中幼童嬉笑追逐之声。
从村头至村尾,整个夜郎村,难得家家闭户,窗窗阖严,零星的鸡鸣犬吠之声,显得格外清晰可闻。
村头水泊,难得不见终日坐而垂钓的老更头。
喜欢蹭机运的少女,也被家中长辈唤了回去。
水泊边,只留下一颗孤零零的独木。
杂货铺子,同样铁锁高挂,不闻老者鼾声如雷。
铁匠铺子,虽然没有关门打烊,抡锤打铁的铁匠开始坐在火炉前发呆。
就连赵家门前,往日妇人扎堆的“风水地”,也再无妇人长舌蜚语之声。
神君庙,坐在高高门槛双腿悬空的小道童,双手托腮,望着庙外空空荡荡的村子,沉默无语。
一点香火也是香火啊,可那个疯癫道人就睡在庙中大殿之上,谁还敢来此焚香献供?
小道童对疯癫道人占庙为王,称不上有多反感,看其一身道袍的份上,若是深追细论,也跳不出道门一天师三神君的四脉传承,道门术法驳杂,但笼统算来,还是四脉弟子为尊,抛开个别声名不显的道脉,整个道门还是一盘风生水起的玲珑棋势。
虽然有君不见君的不成文古怪规矩,但总体而言,道门仍旧是这条光阴长河中声势最壮的宗门。
不然,道门所在的无为净地,如何能独占鳌头,引领长河大势!
“我勒个阿弥陀佛,道主老爷哩,罪过罪过,春秋一梦,竟然梦到有人想害本道爷?”
大殿供几之上,盘腿坐着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道人,抹了抹一脑门子冷汗,道人掐指而算,眯眼而神游,竟然有几分宝相庄严的佛相。
“遮去了天机,还隐藏的如此干净,不是老手也是个惯贼!”
疯癫道人散去手中玄奥结印,睁眼醒来,神色平淡中多少有几分讶异,能避过他这手印的,只论境界高低,不过一手之数。
至少证明了对方是个人物,而且是个来头不小的人物,道人打了个哈欠,正了正头顶的道冠。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这一顶斤两极重的帽子,委实不好戴!
跃下供几,朝身后神君金身塑像打了个稽首,道人这才认真打量起这座粉饰一新的神君金身,片刻后,淡淡一笑,转身走出大殿。
君不见君,不过是一句带有某些色彩的谬传而已。
他与这位神君大人的金身塑像,这不也见过了,也没有引发什么道雷轰顶的罕见异象嘛!
不过,这位后来居上的神君大人,还是没有昔日问道于山巅的模样俊俏了,他依稀记得有人用“心澄意清”形容过这位大人,不过都是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老黄历了,想翻都再无可能了。
思绪流转中,道人来到庙门门槛处,学着小道童坐在门槛上,双手托腮,笑望这方“处处充满互相压胜之意”的村子。
在道人眼中,这片村子布局极为有意思,神君庙,老戏台,老龙井,列而一线,彼此牵制,彼此压胜。
最妙之处,却是有些可惜了,老戏台二层,那间称得上一记妙手巧成的学塾,“不知为何”遭了天雷轰砸,变成了如今这般惨淡光景。
儒门,道门,落魄神道,蛟龙之属,百家,都曾在此占据一方水土,若他所料不错,学塾被雷击后,儒门就被迫退出了这片天地,戏台再无刀光剑影的人生百态后,百家貌似就仅存一家,杂货铺子就成了最好的商家立脚之地,只是神道为何愿意屈尊与最为众道不耻的商家联手,这其中的重重秘密,就不是他一个外人所能揣摩透彻的了!
道人望着空无人烟的道路,唏嘘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小道童翻个白眼,心想这位道兄,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疯子坐在小院之中,感慨万千。
这即可算作他第一次踏进这座村子,又可称得上故地重逢。
手边的楼阁,称不上多巧制,竹木结构,寻常人家常用来夏暑之日乘凉吹风所用,但疯子看得频频点头,嘴上未曾敢泄露天机半句,但肚子里是由衷而发的敬意。
顶天立地,摘星赶月。
神仙气象,不过如此了!
视线又落在右侧空地上,院角摆放着两口水缸,些许坛坛罐罐,无外乎是些腌晒的酱菜之类,已备寒冬腊月无菜可吃之时所需,俗世凡人有此纳粮储菜的想法,不足为奇,但王丁这么做,就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什么毛病都养出来了?”
疯子呢喃细语,有些淡淡感伤。
蓦然,似乎想起什么来,疯子一拍脑门,抖擞衣袖,从袖中跌落出一方莹莹小塔,疯子抓在手心,眯眼估量,若是他这么自来熟的做了这件事,等真正的主人回来后,大发雷霆的几率会有几分?
“你们三个给我作证,本人是纯属好意,才在这里暂时立座塔,先帮缺了一楼压地的空地添点份量,等那王丁回来了,这座塔大可收去也可!”
疯子一扬手腕,手中宝塔顷刻飞出,落在恰好与楼阁水平一线的空地,而后徐徐变大,变成与楼阁相差无几的高度。
坐在门槛上静静看着的冯笑,虽然不知道这疯子来这么一出,原因为何,但以他对疯子的了解,断然不会平白无故“乐善好施”。
毕竟,唯利是图,方才是疯子最为信奉的处事理念。
一时间,冯笑不知道他这是不是“引狼入室”,突然蹦出一个疯癫道人,就已经开始鸡飞狗跳,若是再来了不输一分的疯子,可该委实热闹了!
倒霉道人仍旧是无精打采,没有先前龙精虎猛之态,如同霜打的茄子。
与老道紧挨的大金牙,自从失了牙上的金灿之色,胃口大不如从前,对近在咫尺的冯笑,也再无啖食之意。
疯子自觉完美无缺地立好塔后,略有得意之色,回头本想会等来几句无关咸淡的赞誉之词,但当他看到排排坐的二人一鼠后,心知怕是要落了空,心情不佳,就差刻在脸上,他又不瞎,如何能看不出来!
“行了,来个喘气的,给说说那疯癫道人情况,好知己知彼,提高点胜算……”
疯子没好气的嚷道,与这群没有趣味的家伙谋事,真得学会自己宽慰自己,要不然心胸再宽广,也得气个半死!
大金牙将整件事情从前到后,一字不落地心声传音到疯子心海,它这点手段,算是终日台下听经得到的妙处。
佛主讲经,素来是字字落心田,一样经,百人听,千种意,万般自在。
疯子听完,落在大金牙身上的视线,开始有些凝重,这只畜生似乎有些眼熟,与昔日见过的一只啃食佛经的小东西有几分相像,那也是他为数不多与西天那座佛门产生因果的几件事之一,对于他而言,西天佛门注重“因果轮回”之说,无异是与轮回殿堂站在了一起,而他与轮回殿堂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等于间接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落轮回,无论是对他还是真身疯子,都要遵守的不成文规矩,这也是昔日商量好的东西,亘古不会变。
“你的小金牙去了哪里?”
疯子突然问道。
不提还好,一提就绝对是再揭伤疤的疼痛,大金牙愈发觉得郁闷。
倒霉道人不得不站出来解释一下:“被那位疯癫道人剥了去,但不知道使得什么术法?”
“哦?”
疯子觉着有趣至极,笑道:“救人出来,不道谢,反而被盘剥,这个故事怎么听着何其耳熟?”
失了金牙的大金牙有种想一口咬死眼前这个家伙的冲动,但掂量一下,还是默默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想。
若是这个疯子能被它一口咬死,岂会活到现在,落得个满世骂名的下场!
似乎知晓大金牙心中所想,疯子也不记小仇,说道:“非佛非道,佛道两参,这天下还能有这等生猛之人?”
冯笑看眼疯子,知晓这货又开始刨坑了,便急忙拦住,一语戳破,说道:“要是能应付,就不会放你进来了,真诚点,少点套路!”
疯子瞬间如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气急败坏说道:“我是那种人吗?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冯笑想了想,点点头,然后起身,从屋子里拿出一方失了颜色的斑驳法印,抛给了疯子,说道:“这是王丁之前叮嘱过的,要是那几位遇事不帮,就将这方法印丢到老香火台上,自有不怕死的家伙跑来帮忙!”
疯子脸色一变,他未曾想到王丁会将这等东西交给眼前之人保管,看样子虽未透露什么,但这其中足以说明一切。
看着失去昔日华彩的法印,疯子难免睹物生情,这方法印关乎王丁大道金身,甚至是生死,见物如见人,皆是布满蛛网的细密裂纹,似乎随时可破。
冯笑重新坐回门槛,看着疯子,说道:“你选吧,给个答案就好!”
若是没有疯子,冯笑最后必然得动用这方法印,王丁临走前,最后一条叮嘱,便是让他好生保管这方法印,不到万不得已的生死关头,就不要有焚印唤人的想法!
至于焚印唤人,唤来的人是谁,王丁没有给个说法,趁此机会,冯笑想问个明白:“王丁让焚印唤人,说会有不怕死的人过来,你知道是谁吗?”
疯子不出所料地摇摇头,讳莫如深说道:“当来之人必来,要没有这点肯定,王丁也不会想出这么个一损俱损的法子来!”
疯子心中自有思量,会笼统有个范畴,昔日神道苟活下来的神人,也不是太多,如王丁这般潇洒的,百中无一。
蓦然,疯子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光景,在那座再无可能超越的金灿天銮殿上,一位满身是血的少年,狼狈不堪地走出那座此后再无踏足的大殿,身后传来最响亮又刺耳的一句戏谑之言便是:“好像一条狗啊,哈哈……”
“好像一条狗啊!”
……
疯子眯起狭长双眸,冷冽如刀锋。
“呵呵……”,疯子猝然一笑,呢喃:“怎么像一条狗,就是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犬呐,呵呵……”
这便是他后来一怒之下,改名嘲笑天下人的缘由之一。
富如狗,富贵如狗。
人人皆可饲而喂之。
所以富贵于他,如狗无异。
回过神来,疯子拎了拎法印,笑道:“想知道唤来之人是谁,岂不是很简单吗”
冯笑抿抿嘴,说道:“你确定不出手相帮了?”
疯子点点头。
冯笑心中一叹,拿过法印,走出院子,直奔村尾而去。
倒霉道人长叹一声,看眼神色玩味的疯子,叹息道:“患难见真情啊!”
疯子瞥一眼老道,讥讽道:“就你这点不上道的符箓之术,还不够给自己求得安然法,若不是……”
疯子话说一半,欲言又止。
老道头顶的霉运,他自然看得通透,也揣测出几分由来,仅凭老道这幅鬼样子,能扛下这半数天道霉运而无恙,若没有背后之人苦心而为,早已不知死上多少回了。
福祸相依,半数天道霉运盖顶,自然会招来等量的灾劫,但妙就妙在背后之人那一手“否极泰来”的转换之术,等到这老道次次稀里糊涂从种种灾劫中活下来,当灾劫之数达到那个极点后,这老道便会赢来“彻头彻尾”的新生,一场场或大或小的福报自会从天而降,生生砸在老道头上!
而且是那种逃无可逃躲无可躲的福报!
疯子不禁再看老道一眼,这老道如今委实是个灾星,若不是道门有这类转换妙术,这货就彻彻底底会变成神畏鬼惧的倒霉人!
不过这些疯子不甚关心,他感兴趣的,是老道身后那个人,为何愿意花心思在这么一位天生霉运盖顶之人身上大下本钱?
突然,天际宛如烛火被风吹拂,轻轻晃漾了一下。
村尾方向的天际,裂开一道喷霞吐彩的裂缝!
疯子脸色一阵变化,然后拔地而起,飞掠而去。
香火台上,失彩的法印仅仅焚烧十之一二,一团白色的火焰宛如跗骨其上的火蛇,一口一口残食着法印上本就所剩无几的彩绘。
一阵风来,火蛇被一团五光十色的荧光包裹,渐渐熄灭。
疯子现身,有些复杂地说道:“没办法,愈是讨厌谁,还偏偏要撞上,所以那个家伙不用来了,我勉为其难出手一次好了!”
以运消运的疯子,皱着眉,苦着脸,唉声叹气,此时真的很容易被看出,他是真的讨厌裂缝中即将而至的家伙!
几乎同时,神君庙,坐在门槛上大眼瞪小眼的道人与小道童,不约而同望向村尾天际。
然后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冒出一个古怪念头:“这股气机,怎么如此令人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