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庄,位于虎狼皇都二十余里外的官道西侧,因为庄上最初居住的民众以薛姓居多,因而这个名字也就一直就这么叫了下来,到的如今,平淡无奇的薛家庄已经经历近二百年的浮华光景,天下也是换了再换。
未下雪前,庄里来了几个形容油滑的外地人找庄主,说是要商量举庄迁移的事情,随行还有两位身着衙衣的官府带刀兵卒,庄子里的人也就议论纷纷,谣言四起,说是庄子里埋藏着前朝的皇陵,里面有无数的金银珠宝,大伙听得热血沸腾,有几户人家回去便半夜在自家院子里开始刨挖,想占些顺手便宜,最后被邻居举报便被庄主叫停了,再之后每户人家都分到了百两银子,还有一所距离这里不算远的新院子,所以庄子里的所有人都开开心心搬了过去,薛家庄也就成了眼下的空庄。
薛人桂是自己偷溜回来的,他在薛家庄无亲无故,平日里穿的是百家衣,吃的是百家饭,对于养育他成长至今的薛家庄,薛人桂心里还是有着难以割舍的深厚感情。
雪夜寂寥,薛人桂站在他先前住的房屋顶端,藉着雪光眺望着眼前这一片再无生机可言的晦暗村庄,脑海里不时划过经常给他馍馍吃的邻居薛大娘,给他衣服穿的木匠铁柱哥……一桩桩一件件的旧事就这么不时浮现在眼前,薛人桂缓缓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便从屋顶跳了下来。
“好家伙,你这么个半大小伙,怎的想着玩这些稚子游戏,你家大人在不在家,我是路过这里,想借宿一晚于此,但在庄子里转了一周,就你家这院门开着,就斗胆进来了,小子,去,将你家大人叫出来……”
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豪迈一笑,将骑在自己头上的半大小子拎鸡崽似放在地上,随手拍了一下脑壳还有些眩晕的薛人桂,笑道:“小子,跳房子都有胆量,怎的这会就不行了?”
跳旧房子和过去告别的薛人桂这会反应过来,下意识捂紧破棉衣上的口袋,连退两步,也未敢抬眼看人,缩着身子嘴唇哆嗦着说道:“家里大人都出去了,你们……要是借宿,那就借宿一晚好了,我不会要银子的!”
薛人桂说到最后,特意加了话尾那一句,在他印象里庄子里的大爷伯伯叔叔们往日也是这般与那些借宿的外庄人说的,若是逢上家里正好吃饭,还会给些吃食于人,这些都不要银子,说是积德行善什么的。
“将军,我看这里就是一处空庄,兄弟们借宿于此,也不费什么事,砸开几户人家的门便是,你于这黄口小儿啰嗦什么?”
在披着带有花纹皮毛氅衣的壮汉身后,一位腰间悬刀的冷冽汉子凑上身来,与尊称“将军”的壮汉如此说了一句,却引来壮汉抬手呵斥,“礼仪之邦,文明故土,岂容你这般为所欲为,目无法度,简直是胡来!”
被训斥的冷冽汉子看眼有些想笑的薛人桂,朝他龇了龇牙,脸上蓦然有股摄人的狠戾一闪而过,如此之后退身回了壮汉身后。
“那可要谢谢你啊,喏,这里是一袋子极北之地才有的肉干,也算是抵了这些人在此借宿一晚的银两,你且收好,若是有人敢向你收了去,你就来这里告我,我替你出头!”
薛人桂捧着一大袋肉干愣愣站在院子里,只见那壮汉已经带着身后十余人推门进了屋子,有人开始劈柴生火,有人忙着掏出同样的袋子,想来是要做饭,有人如他一般,在院门口一动不动站着,屋子里的壮汉正四处打量,嘴里还说着他听不懂的外乡话,先前被训斥的那个冷冽汉子此时拿着碳笔在一个小本本上记着什么。
本打算来此与故土告别的薛人桂不曾想走了大运,不仅得了一袋子千金难买的肉干不说,而且还学着大人做了一件好事,走在风雪回家路上的薛人桂,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但怀里沉甸甸的肉干又不是假的,这就是沉甸甸的现实啊!
“将军,这虎狼皇朝窃取天下运势百余年,到的如今也算是行将腐朽,时日无多,我铁虎雪国虽一时比不上这文明故土,但只要这趟将这运势劫夺在手,再回去发展数十载,想来必有一日可携大势北下,将这富饶沃土收于囊中,届时铁虎雪国也该换个名字了!”
风雪掩盖的屋中,生着一堆火焰渐起的新火,露头的火苗被灌涌进屋的寒风压的抬不起头,此时已经褪去大氅的将军用手指拨了拨攒簇在一起的薪柴,使得火焰在风势助力下迅猛而生,盯着窜出来的火苗看了看,便如铁骑列阵一般开了口:“这虎狼皇都运势,据先生说是上天与之,谁人也抢夺不走,你我这趟来此,不过是探探情况而已,真要动手,还是得先生说了算,单酋,你就莫要多说什么了,以免回去受一顿皮肉之苦!”
被称为单酋的冷冽汉子接过屋外人端进来的酒皿,小心翼翼搁在燃起的火堆上,这才回道:“将军知我单酋是什么人就好,我说如此言语,不是为了单酋个人什么,是为了熬受寒苦积贫久矣的铁虎国百姓,先生若是有心杀我,单酋大可洗净脖颈让先生抬刀便是!”
正摆弄火堆上得来不易的一套前朝大家温酒器皿的将军停手,看眼心气不坠的忠耿麾下,笑了笑,不再打算多斥责自己这位忠心可嘉的旧将,铁虎雪国能在冰天雪地中崛起,最是离不开的一群人,便是这些愿意为雪国抛头洒血的耿烈之辈,这些人才是雪国未来挥军北下的根基所在。
“听说这里山上多神仙,这趟来此一趟,期盼最好能撞见几位,若是能再归顺雪国,更好不过,最次……也是要讨些经卷回去的,雪国无文明啊!”
这位在极北寒地身居高位的壮汉望着院外,无声叹口气,想起先前那个敢与他对话的黄口小儿,脑海里不知不觉中便与极北那群同龄人比对了起来,片刻后喃喃自语了一句“古国风采啊……”
南书房。
李姓天子这两日龙颜大悦,那日在此与老相设局,将兵部尚书来俊臣好生敲打一番,最后又鼓励安抚了几句,也算是恩威并施,如此之后,想来兵部内部的一些苗头会多少收敛一些,最起码不至于当下爆发出来。
因屋中炭火旺盛,索性褪去龙袍只披单衣的李姓天子阅完新递上来的折子,起身走到半启的窗口,藉着窗隙灌进来的寒风在身前打转,使得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一旁的宫奴拿着雪白貂裘便要上前,被他挥手制止,嘴里嘀咕道:“北城先前冻死之辈何其多……”
刚放下的折子是兵部递上来的北城伤病以及死亡人数,那是一个令他都有些心痛的数目,但眼下已经不重要了,死去的人已离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而他就是要将这些活下来的人引领着,去如何更好的活!
南城那些鸡鸣狗盗的乱遭事,他坐在这深宫大院里也能知晓的一清二楚,之所以一直任由他们胡作非为,无非是不想为之而已,与皇戚王公关系不大,他堂堂一介天子,想杀谁脑袋杀不得,南城终究是富贵之地,也算是他最志得意满的地方,看我虎狼皇都如何富饶,阔绰,这皆是寡人的心血,你们谁人知晓,谁人能明白寡人这份苦心?
没有,一个都没有,三起三落的老相不明白,扶起的来尚书也不明白,那些只知道中饱私囊的大臣同样不会明白,但他心里清清楚楚,这个皇朝是他一肩挑之,在负重前行,顾盼四周,无人可依,无人啊!
“宗王府……烟柳巷子,呵呵……”
不知不觉在窗口站了许久的李姓天子,身体已经冰冷似窗外的天地,“寡人如斯……寡人呐”,内心忧患重重的天子,抓起窗台的积雪,在手心攥成了冰团。
“逝民……三百万……”
姬贝戎在烟柳巷子折了宗王府面子一事,很快就被传的沸沸扬扬,就连他去面摊吃面,掌柜也拿此打趣于他,“我说老弟,你给老哥透个底,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宗王府都惹你不得……”,姬贝戎挥手笑道,“这种风言风语老哥也信,明日若是传出老哥是某位神仙老爷下凡,那老弟到底该不该相信?”
如此一说,吃面众人轰然大笑,掌柜也咧嘴笑了起来,面摊一片热闹光景。
昨夜连夜去了趟来尚书府邸,与其商量南城暗渠开流一事,北城已经事毕,只剩下点滴尾活,南城涉及那位天子殿下,就不是如北城这般轻易可为之,需要几番上折子问询,还得争得那群王公皇戚同意才可,其中琐碎事必然少不了,他无心插手这摊琐事,索性名正言顺丢给兵部就好。
有意思的是,那位天子红人昨夜的态度很是有趣,事情自然会差人去做,但在姬贝戎看来,那位来尚书却是开始有些藏遮锋芒,不如先前那般锋芒毕露了,想来多半是朝堂上受挫,这一点他也无能为力,只能好酒相待,仅此而已。
在街边买了正当时的烤红薯,边走边吃,街上行人不断,亦有坐轿的缓缓而行,在这座禁锢了百十天的皇都,人们已经有些习以为常。
“哈哈,都让开,撞死了可活该啊,哈哈……”
街上远处,人群纷纷躲避,有脚下不稳的行人摔倒在地,被同伴慌忙中拉拽到路边,顿时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了一辆不合时宜的雪辇,由一匹乌蹄大马拖曳极速前行,辇车上站着一位正开心到手舞足蹈的年轻人,嘴里吐露呵人话语的同时,还不忘给曳车前行的大马加油,“驾驾驾……”
雪辇后,跟着两位跑的气喘吁吁的悬刀护卫,其中一人正是前两天在烟柳巷子与人道歉的护卫时头。
李世昌这两日在府中折腾,闹得宗王府鸡犬不宁,方才使得被心烦意乱的老宗王开了尊口,他才有这出来透气的机会。
这驾雪辇是他通过关系弄到手的宝贝,先前的主人同样是一位王爷,但是与他较比起来,就逊色不少,一番威逼利诱之下,也就哄骗到了手,既然是刚到手的宝贝,如何能不拿出来宣扬,好让外面这群土包子开开眼呐!
从王府上车,就一路迅疾而行,撞倒了多少街摊铺位,撞伤了多少行人,沿途算是鸡飞狗跳,民怨无数,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开心,真的许久未曾这般开心了!
“都闪开啊,撞坏了本王的宝贝,你们赔的起吗,哈哈……撞死你们这群贱民,送你们通通去死,哈哈……”
李世昌开心地挥舞着手里的马鞭,乌蹄大马已经被他打出了几条血痕,四蹄行如流云,发了疯似拖曳着身后的雪辇,飞奔在行人无数的街道上。
“前面那是谁啊,见着了本王的宝车,还不快快让开……哈哈,千万别躲,一定要给本王好好矗在原地,等着本王的大宝贝撞死你,撞的你上天,哈哈,本王好开心……”
街道上,人群鸟兽四散纷纷避让,街边摆摊的商贩也乱了手脚,慌忙着将摊子朝街边一侧推拽,来不及挪移的摊位在雪辇飞过的刹那,便是一个散碎一地的下场。
远远看见“新朋友”如此开心,姬贝戎倒是乐呵一笑,从街边摊位上借了张长凳,赫然当街坐下,不偏不倚,正坐街道中央。
“哈哈,小王爷难得如此开心,那就索性再开心一点,来啊,撞上来,撞死我,撞死我……”
姬贝戎翘着二郎腿坐在街中,仰天大声笑着,远处便是飞奔而至的失控雪辇,至多转瞬间,他就是一个血洒当场的惨果。
“尼玛的,又是这个疯子,时大头,死哪了,还不快去给本王驱撵走,本王这宝贝车驾可是不会停的……”
李世昌稍稍勒了勒手中的缰绳,嘴里喊着护卫时大头,雪辇在结冰的街上飞滑而过,前方发疯的大马这时已经吃痛失控,正如李世昌所说,想停下来根本不可能!
街上,长凳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甚至可怜,有些人已经心有不忍,捂住眼睛,不忍去看接下来那鲜血淋漓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