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啊,撞死我啊,让小王爷当街玩尽兴了才对嘛……”
并不宽阔的街道,两侧尽是敢怒不敢言的商贩行人,姬贝戎就这么翘着二郎腿坐在长凳上,笑看着即将冲至眼前的疯狂雪辇。
被受惊乌蹄大马拖曳似流星的雪辇上,小王爷李世昌浑身吃满劲后拉缰绳,脸上因为兴奋和些许慌乱显得格外狰狞,只是此刻已经全然顾不上这些,头偏一侧,大声喊着:“时大头,你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去将那个疯子撵走啊,这宝贝我就要拽不住了……到时候可别……快去啊……”
从宗王府一路追随至此,雪辇后的护卫时大头累的气喘吁吁,倒也不至于被甩开太长距离,在听到小王爷如此这般叫喊后,时大头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出现了变故!
脚下蓄力,在雪辇后藉着前冲的力道,时大头在地上“踏踏踏”迅速飞奔,某一瞬间骤然发力,身体跃空而起,转瞬超过快若箭矢的雪辇,此时距离当街而坐的姬贝戎,已然不过六七丈的距离!
在半空中点了一下乌蹄大马的马头,使得乌蹄大马倏忽之间出现偏离,时头再度借力弹出,听得后方雪辇上的小王爷李世昌赫然开心大喊道:“时大头,这一手漂亮!”
顾不得多说什么,几乎是以飞滑速度落地,拖曳出丈许的划痕后,时头方才在那条拦街的长凳前停下,神色复杂却不忘抱拳揖礼,“姬公子,可否挪移一下位置,以免被小王爷车驾撞伤!”
“哦,撞伤?”
笑眯眯的姬贝戎似乎听到了什么格外有趣的东西,忍不住抬眼看了脸色比哭还难看的时头一眼,笑道:“你家小王爷几时变得这么仁爱了,还知道当街驾车会撞伤人,不易啊,不易,真乃是感人肺腑,在下应当长太息以掩涕兮……”
偏离正道的乌蹄大马正飞冲向街道一侧,街边的商贩和躲避的行人纷纷遭了殃,又是一通鸟兽四散大逃离,被挤翻的摊位,滚落一地的各类货品,被踩掉的鞋屐,踩碎的糖葫芦,踩扁的拨浪鼓,一地狼藉。
“疯子,你就是疯子……快给本王爷让开啊,这宝贝马上就拽不住了……尼玛的,时大头,还不赶紧动手……让开啊,让开……”
愈来愈近的雪辇上,小王爷李世昌死死拽着手里的缰绳,但奈何受惊的大马岂是他这等潺力所能抗衡,雪辇撞飞街边一座酒肆后,并未被拦停,辇车巨轮碾压过墙角碎开的半张酒桌,车身也出现了倾斜,险些摔落下来的李世昌吓的慌忙丢开缰绳,死死抓住车身前侧的木栏,雪辇在一阵剧烈颠簸中碾过两名腿脚不便的商贩后,冲着前方无人顾及的僵愣小女孩压了过去!
远处的众人一阵惊呼,但也无能为力,有两名身手敏捷之辈挤开人群,发力朝这边奔了过来,一人还在奔跑过程中捡了一块碎开的桌板抵在身前,大概是想用此方法抵下前冲而来雪辇的撞击,好使被吓愣住的小女孩不至于被当场撞死!
“时大头,我干你娘啊……他他妈就是个疯子,你还……小丫头……”
已经手足无措的小王爷李世昌似乎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在一通听不清楚的咒骂声中,就那么勇敢果决地从飞冲的雪辇上跳了下去,而势头稍减的雪辇毫无意外即将从小女孩身上压过!
在地上翻滚一段,撞到人群里才止住身子的李世昌狼狈不堪,名贵貂裘上沾满地上狼藉,头上挂着一串被踩扁的糖葫芦,脸上也在跳车的过程中磕破出血,从未如此狼狈的李世昌慌忙从雪泥地爬起来,踹开身前碍事的人群,看着离他远去的雪辇,赫然抚掌大笑:“哈哈,怎么样,你们瞧见了没有,这架雪辇可……不是……本王爷坐的,撞死他们与本王爷无关,哈哈,撞死那个疯子,哈哈……”
几乎一瞬前,就在李世昌跳车之际,坐在长凳上的姬贝戎同时也动了身,不过是一步跨出,随手将下愣住的小女孩推开,又抬起一掌落在乌蹄大马马颈上,如此为之后,这一片几乎凝滞了那么一瞬的小天地又再度恢复如常,雪辇压过小女孩掉落在地的鞋子,又冲向了前方看热闹的人众!
距离姬贝戎最近的时头只觉得自己似乎出现了一丝神游之兆,当从这种突然出现又骤然消失的状态中跳脱出来,街上的形势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故!
一息前,冲势不减的乌蹄大马被那个从人群里冲出来的侠义勇士用桌板砸翻在地,当场丧了马命,拖曳的雪辇也跟着摔翻在地,贴墙滑行一段距离,撞在一间商铺的墙角后散碎开来,成了一地零碎。
英勇汉子在砸翻大马的过程中,多少也受了皮外擦伤,一条手臂出现脱臼的症状,好在英雄性命无恙,围簇上来的人众赞不绝口,将奔跑过程中丢了鞋子的光脚英雄团团围住,激动的说着“英雄好生厉害”之类的赞语。
没看到期望结果的李世昌这时也走了过来,一脚踹开陷入沉思的护卫时头,狰狞着头脸,冲着姬贝戎手指道:“就是你,就是你三番两次坏了本王爷的好事,这次本王爷再饶你,让宗王府的脸面放哪里去?”
“时大头,给我砍了这个疯子,当街敢拦本王爷的车驾,当真是好大的狗胆……动手啊,你个没用的窝囊废……死开,让本王爷自己动手!”
李世昌一把推开不听命令的护卫时头,探手就从时头腰间将悬刀抽了出来,“你个疯子,敢不敢和本王爷再赌一把,你觉得是你的头硬还是本王爷的刀锋利?”,李世昌身为王府子弟,花拳绣腿自然是学了点,这刀法一术同样涉猎,但也只限于耍个刀花唬唬人而已,若是让他拎刀砍人,多半也与寻常人拎刀无二样。
在姬贝戎眼前耍个刀花,李世昌便将刀口驾在了姬贝戎脖颈上,皮笑肉不笑问道:“敢不敢再与本王爷赌这一把?”
“小王爷,切勿……”
时头脸色煞白,跑过来拽住李世昌袖口提醒道,但话说一半,就被李世昌挥袖甩开,嘴里骂骂咧咧起来,“时大头,你真是好大的狗胆呵,敢这般忤逆本王爷,你不怕回去后砍你头吗?”
“既然小王爷还嫌不尽兴,那在下只有舍命陪王爷了,这赌在下愿意耍上一耍!”
几步外,被众人认为拦下惊马的英勇汉子闻声走了过来,拖着一条脱臼手臂,却是笑道:“几位,可否给在下一份薄面,事情既然已了,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岂不更好?”
姬贝戎抱了抱拳,算是打过招呼,但并没有开口言语。
“你算个什么东西,给你几分薄面,你觉得本王爷是给你薄面的人嘛,时大头,给本王爷砍了这厮……对了,他刚才用桌板砸死了本王爷的乌蹄马,得让他赔银子,赔不起就用他家婆姨抵银子,卖给烟柳巷子,哈哈……”
李世昌手指戳在英勇汉子脸上,使劲戳了两下,又是一口啐痰喷出,“真觉得自己会点花拳绣腿,就把自己当神仙老爷了,你觉得自己配吗,不知死活的玩意……呸!”
听得李世昌自报家门,英勇汉子顿时变了面色,宗王府在南城尽人皆知,如何是他一个江湖武人所能抗衡的,对方随随便便给他安个罪名,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那也是下半生就此打住了,更何况家中还有老小需要人照顾,刹那间英雄气短,光脚断臂的汉子低下头来,如遭霜打。
脸上的口水滑落在地。
姬贝戎叹口气,拍了拍耷拉着头的汉子肩膀,眯眼看着心气高昂的小王爷李世昌,眼睛蓦然一睁,脖颈径直朝架着的刀口上划去。
“当啷……”,钢刀坠地,原来是时头眼疾手快,一脚踢开李世昌持刀的手臂,钢刀就脱手飞出,滑向一边。
被踢懵的李世昌瞪大眼睛看着护卫时头,气到手指哆嗦,嘴里吭哧几下,好算回过神来,随即破口大骂起来,“时大头,你是不是疯了,你竟然……敢踢本王爷,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啊,宗王府给你银子花,赏你饭吃,到头来你吃里扒外,该杀啊,该杀啊……”
混在人群里的捕头陈冲直到这一刻,才有些想明白为何先前木人街那么多围观人众,却是没有一人能说的清楚当初具体发生了什么,就在先前那个小女孩被人从马蹄下推开后,他就有些明白了。
“山上修士……”
他一直混迹在人群中,为的就是摸清楚富记掌柜究竟是什么人,从对方搬张条凳坐下,到后来小王爷驾辇冲过来,对方身上始终不曾出现丝毫的慌乱,反而在那么刹那间显露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沉,接着就是小女孩被人从马蹄下推开,惊马被那个拿桌板的汉子砸死,这么一道过程下来,看上去似乎很合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就是那么一丁点东西,就像一颗钉子扎在陈冲心底,让他好生难受。
惊马奔冲的力道之大,莫说一个大汉,就是再来上三五个,也根本奈何不得,而一个人随随便便拿块桌板就能解决,若不是亲眼所见,陈冲也不会觉得是真,但关键是眼下所见属实,那惊马尸体还在,这就意味着救人的汉子绝非寻常江湖武人,极有可能是山上……修士!
但在他稍后观察下,这个猜想又被否决,源于那汉子被众人赞叹之际,他贴近听了对方气息,绵长归绵长,但也就是江湖武人的范畴,会些拳脚功夫的武人大多也会些寻常吐纳功夫,这一点他很是明断,所以惊马之死并非此人所为!
一个寻常江湖武人,或许有一拳打死一匹马的可能,但也就仅此而已,至于惊马……陈冲思量至此,果断摇了摇头。
在陈冲挤开人群,去往惊马尸体查看线索的同时,小王爷李世昌已经暴跳如雷,拿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半块硬窝头不断砸着不敢躲闪的护卫时头,嘴里还是那些骂词:“喂不熟的狗东西,敢踢本王爷的手……”
姬贝戎望向围观人众,还与一位相熟之人点了点头,是那北城面摊的掌柜,另一位是那个衔泥巷的清冷妇人,他只是眯了眯眼。
直到打骂累的气喘吁吁,李世昌才停下手,转而开始将矛头指向姬贝戎,“你他妈就是个疯子,先前惊马没踩死你,那是你运气好……”
姬贝戎听着小王爷李世昌好似妇人一般喋喋不休,脑海里却是在回忆方才他偏头撞刀之间发生的刹那事!
护卫时头踢掉李世昌手里的刀,在他看来并非个人胆识所为,而是……被人刹那做了替身,方才能踢出那么妙至毫颠的一脚,不偏不倚,刚刚好使那把钢刀脱手飞落,同时还不至于让他死!
人群里的清冷妇人,他不认为会出手,尸家一脉鲜有插手活人事宜的例子,那位化身面摊女掌柜的尸家一脉女赶尸人多半不会打破此等规矩,再者说他与这尸家一脉并无牵涉,对方犯不着沾惹他这么一位行事诡奇的疯子。
至于另一位……他暂且拿捏不定,对方境界受此天地压胜,但也尚在他之上,他拼着消耗几载光阴为代价也没能捕捉到对方的蛛丝马迹残留,“是大佬无疑了……”,姬贝戎喃喃自语一句,人力有时而穷,他也是人在屋檐下。
就这么一出借刀杀己,还是没捕捉到藏匿在暗中的影子,姬贝戎掐算一算时间,无声叹口气,时日真的不多了啊!
这座虎狼皇都势必要被正顶风冒雪前来的那座极北皇朝取代,但时不待人,他只能从中尽可能推进,剔除一些于这座天地无碍的东西,好加快北下的步伐,尽管南书房那位李姓天子尤不死心,但已经回天无望,这就是大势,不会由一个区区凡俗天子所决断。
南书房。
正执笔作画的李姓天子没来由打个喷嚏,笔锋一斜,一副冬梅傲放图就这么毁于笔下,搁下画笔随手将画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坐下休息的李姓天子随口问了一句,“那惊马雪辇可曾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