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绚烂烟火,一个虚幻的梦。
……
江溺出去之后顾池在窗前坐了一会儿,原先还有的睡意被“烟花”彻底冲散。
他有好久没有正式的看过一场新年烟火了。
万城璀璨,再绚丽也不属于他。
而今晚这一场,是江溺为他放的,尽管不想承认,但顾池知道自己被这场即将开幕的烟火吸引到了。
他只身坐到了十一点多接近零点,它会准时绽放吗?
顾池想。
这么多年以来万事都没遂过他的意,他所求所愿的一切都在朝着最黑暗的方向驰骋,他单枪匹马,架不住这枪林弹雨,也没有谁愿意为他放一场人间烟火。
现在有个人愿意为他放了,却不是顾池所期盼的那个人,还是顾池最不期盼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开心还是讥讽。
到头来,他的欢欣与痛苦都来自江溺。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各有欢喜各有愁。
这新年,自己是该迎接还是埋怨
……
江溺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用着自己那点所谓的意志硬是把自己拖到了飘窗上。
窗帘敞着,江溺伸手推开窗子,手还是抖的,血迹又沿着他的腕骨蔓延进他的衣袖里,他像是没看见一般挣扎着将冰凉的夜风放进来,冬夜的风像极地的雪,凉入骨髓,寒气瘆人,江溺也因着这刺激才算是找回了自己的清明。
他脱力般背靠着墙,咽下喉间的腥味,狠狠吸了一口冰寒,凉气爬进他的五脏六腑,挑衅似的朝那只怪物冲撞着,他穿的本就单薄,房间里面向来不开暖气。太温暖会让他生出错觉,毕竟这人间在此之前于他而言并没有与之匹配的温和,而他生性凉薄,也不必将皮囊捂出温度。
如果不是顾池在这里,这个别墅就该是冰凉而空寂的,此时他的脚边该堆满了酒瓶,而他在这万家团圆的夜晚里用酒精麻痹着自己疲惫的大脑和心脏。
他是夜里崩溃的怪物。
他孤独又冷血。
窗外烟火璀璨,他不屑给自己点一盏,却想为少年燃这明灯万千。
是顾池救了他,而他非但没有报答他的少年,反而以千万倍的痛苦害了少年。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他有病,他是怪物……
……
“十九,十八,十七……”顾池看着腕上的表出神的倒数着今年最后的期限。
父亲的那块表顾池已经收起来了,现在这块是楚阳送他的,原本就是楚阳买着过来给顾池赔罪的,顾池带着他去退了之后也没想到他还会再买回来。但是这块确实和父亲送他的那个款式差不多,只是少了点陈旧与伤痕,显出独属于楚阳的生机勃勃。
顾池很喜欢,钟表会让他真切的感受到生命的蓬勃。
还有十秒。
还有十秒,这个让他守了十八年的光骤然消失的年度就要彻底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就和历往数年一样,慢慢的慢慢的淡化于历史长河,即使还会有人对它记忆深刻,或狂喜或痛恨,它都将不复返,拿走了的不再归还,赠予过的却不确定会不会收回了。
凡事都有期限不是吗?
……
“我对你的喜欢永远没有期限。希望新的一年,你对我的恨能减少一些。”
江溺带着虚弱的笑意望向窗外漆黑的夜幕。
“我永远,最喜欢你了。”
……
“我永远,不想再企盼什么了。”
只愿生命快些走到尽头,这无休无止的折磨终该有个结果。
如果结果是死别,他也乐意且坦然。
“五,四,三,二……一。”
来吧,新年。
“砰——”
烟花在夜空炸开,那灿烂而娇艳的烟火犹如千万朵盛开于宇宙长河中的鲜花,斑斓的色彩将南阳的天空染成了一片余晖,花瓣如雨般倾洒向天地,又转瞬逝于夜色之间,他的绚丽似乎就是如此短暂,短暂到去追溯也无疾而终。
它给了世间一场盛世美景,却张开双手,将自己化作漫天大雪,那一地的冰凉是它的残骸,人们践踏它于足下,因为人们不知道他们脚下那满地的破碎是他们也曾可望而不可即的绚烂。
美好短暂如斯,人生亦如是,只是烟花好歹有过万人之上,而有的人一辈子庸庸碌碌,为了名利与欲望、金钱和权势压折了自己的肩膀。
少年与怪物之间隔着一堵墙,也横着沟壑万里与遍野荆棘,他们注定无法相近,两个世界的人又怎会心心相惜?
怪物的霸道与病态最终还是将少年推的更远。
这场烟火越灿烂,那烟火里暗藏着的浪潮便越汹涌,汹涌到冲垮了城池,埋覆了万物,世界都被笼罩在这虚无的温情之中。
人们自以为窥见一隅浪漫,便拾得天上星掌中雪了。
这一年,他们隔着一堵墙,独自看了一场寂寞的绚丽烟火。
……
付冬谨遵江溺警告,在新年初一的第一天没有冒死前来,而是把莫宴书拿了出来垫背,但令他很奇怪的是莫宴书答应的十分爽快,居然连一点骚出格的要求都没有,还真是令人意外。不过他也是等真正到了初一这一天才发觉莫宴书神色不太对,眼下有淡淡的清灰,明显就是晚上没睡好。
付冬一向不多过问他的事,一是两人非亲非故没必要请问他,二是莫宴书涉及的行业保密性要求极高,他问了反倒跟去窥探机密似的。
毕竟莫宴书这人心比天高,轻易不会觉得慌,在他看来在没有涉及到他装逼的事那就都是小事,总之这人没脸没皮,只在工作上才会正经一二,所以莫宴书陡然的心情转变就只能是因为工作了。
付冬最终还是没有多问,任由莫宴书带着顾星眠去了江溺家。
…………
如果不是车上还有小孩子,莫宴书这一路上肯定是飙过来的,他从昨天晚上看到那条短信起就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寝食难安。
莫宴书不如付冬认识江溺早,也对江溺的童年没有深入了解过,但是江溺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他却比付冬了解的多,因为江溺更加信任他,不是说付冬不可信,可付冬毕竟只是个医生,而他是国际专业级犯罪心理学家,江溺算是他的病人。
付冬是医学高材生,临床心理学没修过多少,而江溺的内部伪装比谁都牢固,他能看透江溺身体的外在问题,可是他不看透内部。
所以苏凭川来了,苏凭川是个专业的心理专家,只可惜也只是个心理专家,江溺问题不止于心理,还有……精神,这个莫宴书没有和江溺明说过,他的心理治疗也是从苏凭川出现才开始的。
这个精神问题,影响到的不仅是他的行为和心理,还有身体。
他的身体,早就被蛀空了。
铁打的身躯也招架不住常年的枪林弹雨,更何况江溺的身体早在童年时期就被叶袖清毁了。
只是莫宴书想不通这怎么会突然复发。
复发?明明早就已经稳定下来了怎么还会复发?
复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之前的一切治疗都功亏一篑,也代表江溺的身体正式开始分崩离析。
…………
顾星眠今天要过来江溺知道,此时已经将近中午,张深把中饭已经做好了,就等着莫宴书把小屁孩带过来。顾池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江溺就在厨房里给顾池切水果。换做以前他是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情的,但是顾池的身体需要营养。多吃蔬果总是没错的,所以江溺在冰箱里面买了很多水果,一闲下来就给顾池切,只是他手法笨拙,削梨子或苹果之类的水果皮总是把果肉也削去很大一块,导致拳头大的水果切出来只剩丁了,顾池为此嫌弃了他很多回。但无奈顾池在吃方面实在不积极,想吃也不会自己切,江溺当然也舍不得让出这份差事,为了让顾池满意就只能慢一点细一点下刀,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精细的事情了,绣花都没这么仔细。
听到门铃声响起江溺放下刀就要去开门,顾池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看也没看他就直接奔向了门口,这是江溺见过顾池这么久以来奔走的最欢快的一次。
“……”
他承认自己又嫉妒了。
嫉妒使人丑陋,上次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江溺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心静气,继续拿起手中的刀勤勤恳恳地切水果。
顾池打开门,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张陌生的俊脸。
“嗨,你好啊。”宴书笑眯眯地朝顾池打招呼。
说起来顾池和江溺在一起了这么久莫宴书都没正式见过顾池一面,之前张深给他发过顾池的图片,但那都是学校荣誉墙上的寸照,照片的少年青涩又阳光,清绝惊艳,是真他娘的好看,现在见到真人,才知道什么叫做“照骗”了,差远了,面前的顾池没有照片上那份少年感,眉眼温和儒雅,千秋无绝色啊,那照片压根没拍出面前人百分之一的好看。
啧啧,也难怪江溺会喜欢他,这要是换做以前混在夜店里面的他看见这样的男生不糟蹋一把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顾池看到莫宴书,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垂眼就看到了他身旁的顾星眠,他笑了笑,心情出奇的好:“你好,我是顾池。”
莫宴书嘿嘿一笑:“知道知道,就是江爷的媳妇儿嘛,喏,小家伙给你送过来了。”
“……”
顾池在听到那句“江爷媳妇儿”的时候嘴角抽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呵呵……那你们进来吧。”
“好嘞!”莫宴书大步进门,换鞋的间隙才想起似的介绍自己,“啊,我叫莫宴书,是江爷的朋友,付冬你认识吧?我媳妇儿。”
“……”顾池噎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
莫宴书也没等他回答,鞋子一甩就哒哒奔进去了。
顾池看着他的身影远去才松了口气,这才开始认真的和分别许久的小家伙打招呼。
能看出来顾星眠被付冬养的很好,胖了一些,也更白了点,顾池伸手轻揉了下他的脑袋,笑道:“长高了。”
的确,顾星眠刚来的时候瘦小的可怕,才到他腰间,这才没过多久就已经快到他胸口了,小家伙五官慢慢长开了,显得越发精致,粉雕玉琢的,很是讨人喜欢。
一听顾池这么说,立马弯了唇角,带着点儿稚气甜甜笑道:“哥哥更好看了。”
顾池被这张小嘴哄得心里高兴,这么久以来低落的情绪立马扬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还没遇到江溺之前的日子。
顾池带着顾星眠进去的时候江溺的水果已经切好了,莫宴书大概有什么事情要和江溺谈,两个人暖气轰轰的大厅不待,非跑到阳台去了,顾池没放在心上。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莫宴书已然没了刚才进门时的雀跃,眉间凝肃着,气氛有些压抑。
江溺倚着栏杆笑了一下,没看他,望向了一望无际的天,冬季的天是一片苍凉的白色,他的语气平淡:“刚刚复发的时候有些受不住,现在缓过来了还好。”
莫宴书点点头,却没有高兴起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着前方沉默了一会儿。
“害怕吗江溺?”莫宴书突然问。
江溺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意外地清朗,语气却涩然:“要是半年前你问我,我肯定会回答你不怕……”
莫宴书两手交叉搭在栏上,捏得指尖泛了白,心也跟着揪紧,他等着江溺的后文,其实他已经猜到了。
“但是现在他出现了,怎么办呢?”江溺偏头笑道,“这个人这么好,好到我想和他生生世世牵拌在一起,想和他长命百岁白首不离,就算最后结局不好,我也想看他娶妻生子,万事如意。”
“以前我求他喜欢我,现在我庆幸他不喜欢我。”
莫宴书没说话,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恍然回神似的看向了江溺,然后缓缓道:“你输了,江溺。”
江溺也看向他,唇边带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如果是他,我认输,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