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还残留着妙相,身上还残留着痛楚,手边已失去桃花扇,心底已失去神思诀。
李鱼苏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温煦日光透过薄薄纸窗,染上一层粉红色,轻印在李鱼脸颊上。
李鱼很快忆起残酷人间,几次运转神思诀,均觉神思阻碍凝滞,再难流转自然。
他心知已被牡丹夫人所制,眉头一皱,举步推开房门,抬眼便见琼花灼灼,蜂蝶结伴,好一幅美丽图卷。
待李鱼走至小院门口,早有两名侍女横身拦路:“李公子,你伤势未愈,尚需静养,不宜多走动的。”
李鱼问道:“牡丹夫人呢?”
“奴婢卑贱之躯,怎敢窥探夫人行止?”
李鱼又问道:“霜月仙子人呢?她也被软禁了吗?”
“奴婢卑贱之躯,什么都不知道的。李公子若想探问消息,该等夫人来到,亲自询问为是。”
这些婢女不过是奉命行事,李鱼也不去为难她们,挥了挥手,转身回返屋中,一边思忖道:“牡丹夫人竟然没有杀我,她倒是大度能忍!上官雁毕竟是摘星楼的人,牡丹夫人当不至于轻开杀戒。
但此回森罗狱、绮罗香、伐罪盟、灭魂殿四大邪派联手,瞧架势却是要杀人灭口。无论是他们冲我而来还是冲着上官雁而去,显然所谋甚大,故而不再忌惮摘星楼及我疏影阁。若是牡丹夫人已对上官雁下手,那……”
想到此处,李鱼竟是不敢再想,连那颗心都随着颤了一颤,忽然又翻起一丝侥幸,好歹镇定了些,漫想道:“牡丹夫人暗度陈仓,与其他三派并非同心。既已生擒上官雁,不会胡乱杀人的。我这般羞辱她,她不是连我都没杀吗?”
他呆立半晌,目光触及到门外那些你追我逐的蝴蝶,一拍脑门,自言自语道:“蝴蝶生命何其短暂,但有过喧闹一场,便不算白活。上官雁当早有觉悟。倒是我这里空想无益,转成杞人忧天,真正可笑。不如把精力放在恢复神思诀上,还多几分脱困救人的希望。”
李鱼经历过灵犀竹与困神锁,对神思阻滞的情形已不陌生。奇怪的是,李鱼集中心神,多番尝试,仍无法明白神思诀失效的原因。
可见牡丹夫人所设禁制虽没有困神锁的霸绝凌厉,却多了些玲珑玄机,叫人一时无法摸清法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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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来破局之法,大抵逃不出两条路子。一则“以巧御强”,有的放矢,正中肯綮,恰如庖丁解牛,豁然开朗。一则“一力降十会”,倚强凌弱,放肆无忌,如秋水泛滥,席卷一空。
奈何李鱼既找不着关窍,也没有凌绝力量,苦思冥想大半个时辰,只把自家弄得头痛欲裂,一发昏昏沉沉,十分难过。
李鱼摇了摇头,暗叹道:“欲速则不达,只能先放一放。”他便走至桌边坐下,自百宝囊中取出一卷《东坡志林》,随手一翻,翻到一篇《措大吃饭》,其文曰:“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嗜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昧也。”
李鱼莞尔一笑,叹道:“我而今便是这措大也,福气却好过他二人太多。无论是吃了便睡,还是吃了又吃,都是唾手可得。”
他复又随手翻去,虽中心焚忧,但眼中饱览东坡之胸襟妙笔,不觉忘却三分烦恼,浆糊般思绪为之一清。
他自超轶神君宝库中带得数千卷典籍,内多孤本秘藏。他当时喜获至宝,却因倥偬无暇,连日来只是束之高阁,并未细阅。如今变为南冠楚囚,竟能偷得浮生清闲,可算是苦中作乐。
光阴荏苒,李鱼正埋头书卷中,忽听屋外诧异一声钻将进来:“到了如此境地,居然还能悠闲自在,李公子,你果真是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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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紫鹃领着四位侍女鱼贯而入,将精致食盒依次打开,放出荤素结合的精致菜肴。这些菜肴经过精心搭配,一气铺开,有丰盛之实而无俗艳之感,足见匠心安排。
李鱼蓦然见到收敛了一身怒刺的紫鹃,又瞥见紫鹃右臂上粉色衣服缺了一段,不由牵出一段愧疚心情,当下挥了挥手,对那四名婢女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与这位姑娘说。”
四名婢女神色变幻,不由齐望紫鹃,微微迟疑后,却是不待紫鹃答言,便退到屋外。
紫鹃一头一阵苦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但这四名婢女是如此,连她本身亦不能违背时务。
她生生忍住恨意,对李鱼微笑道:“李公子有何吩咐呢?但凡责权之内,奴婢无不遵命。”
谁想李鱼却说道:“当初我逼迫你自断一臂,如今我落在绮罗香手中。一报当还一报,你不妨斩断我一只手臂,聊释心结。”
紫鹃满脸诧异,霎时间却由诧异转为愤怒,心中直是气得发笑,笑中却有无限凄凉:“好一个李鱼!明知道自己是牡丹夫人贵客,我不敢动他分毫,竟这般讥嘲于我。若是他真与牡丹夫人结为一对,那时候我还有好日子吗?牡丹夫人重色忘义,会顾念我多年服饰之情吗?罢罢罢,我既得罪了李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顶多一条贱命而已。”
当下紫鹃强忍悲痛,“噗通”跪倒在地:“李公子,先前是我紫鹃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公子要打要罚,紫鹃悉听尊便,只望公子能够释去心结。”
李鱼作势去搀扶紫鹃,双手却不碰到紫鹃,只说道:“你起来。我并非与你说笑。你斩断我一条手臂之后,不必怕牡丹夫人怪责,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其实李鱼这番歉意,倒是情真意切,并非玩笑。
当日酒楼之中,为了借紫鹃及绮罗香之口传达“李鱼脱离疏影阁”的消息,李鱼强行要求紫鹃斩断一条手臂。
虽然紫鹃有怂恿众人围攻李鱼之过,但李鱼之所以对付紫鹃,却是因为心绪激动,情绪崩溃,故而横行霸道,靠着惩罚紫鹃来发泄充盈胸中的悲愤之气。
不要说是邪派绮罗香的紫鹃,就算是仙林正派的诸人,只要处在彼时彼地,李鱼都不会放过。
所谓“君子论心”,又所谓“三省吾身”、“反求诸己”,回想当时霸道行径,实与邪派无异,李鱼不由得惭愧自责。
那时的李鱼,并非李鱼本来面目。所以,现在的李鱼,想要为那时的李鱼弥补过错。
紫鹃脸上的伤,是紫鹃咎由自取,李鱼无愧于心。但紫鹃的断臂,李鱼却要承担后果!
紫鹃瞧见李鱼两条手臂伸来,竟感一阵暖风吹过,待目光迎上李鱼目光,更不由一阵失神。
她分明感觉到,李鱼那目光中的诚挚。
她突然感觉到,李鱼并不是在嘲笑她,而是郑重其事、宝相庄严,等待着她砍下他的手臂。
那是紫鹃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坦坦荡荡的目光。
分不清是可笑还是可悲,紫鹃站起身来,强自微笑道:“李公子,玩笑也开过了,还是快动筷子吧。这些菜若是凉掉,夫人要怪我招待不周的。”
李鱼摇了摇头,说道:“你若是错怪这个报仇的机会,便永远错过了。毕竟,我要为我的选择承担后果,你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不会傻到总是求着别人来砍我的手。”
紫鹃微笑着退在一旁,手指虚点桌上饭菜,却不再说话了。
李鱼释去一桩心结,这顿饭吃得甚是香甜。
紫鹃招呼四名婢女进来,将碗筷仔细收拾。临去之际,紫鹃忽然问道:“李公子,有句话奴婢不该说,却忍不住不说。向来真正的读书人,都懂得守经达权,李公子何苦当一个假道学呢?只要李公子稍微松口,早已享尽温柔,又怎会在这琼瑶别院枯索寂寞呢?”
李鱼伸手一挥:“抱歉,我不想与你谈这些。请吧。”
紫鹃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侮辱,心头泛出一阵痛苦,竟似回到了断臂之时。这一瞬,她的理智决堤崩溃,再也克制不了汹涌思绪,大声喊道:“你不屑与我说话,为什么要假惺惺说让我砍下你的手臂?假道学,伪君子!”
四名婢女莫名其妙,全都低着头,小步快走,只怕触着紫鹃霉头。
谁想紫鹃步出半里之遥,忽然回过头去,遥望着那一座琼瑶别院,将那条缺了一段的衣袖狠狠一甩,心中发狠,却是无声留下了眼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几百个日夜的血泪,锥心之痛,刻骨之恨,竟会因为他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为什么我会这样子的软弱,这样子的……犯贱啊!李鱼,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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