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鱼听到紫鹃口中蹦出“假道学,伪君子”来,暗自发笑:“我这里不是虚情假意,她那里倒是口是心非。到底谁假谁伪呢?”
他懒得与紫鹃多说,一任紫鹃愤然离去,目光落在《东坡志林》上,漫想道:“假道学为世人不耻,然则世人每爱以己度人,颠倒黑白,真道学亦被视为假道学,真是一大可笑。
即以东坡而论,无端遭祸,一生不遇,犹能乐观自娱,高唱大江东去,吟啸一蓑烟雨。此中豁达,岂是为世人惺惺作态?
人之于世,自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而东坡曰‘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有此胸襟,即是天仙,恨不能一见也。”
李鱼复又想道:“屈子一片缱绻,虽遭流放而初心不改。‘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在他人以为大话虚言,在屈子却以生命践行誓言。真粹无瑕,卒有千古芳芷,何尝有一假字?”
想到此处,李鱼脑海中忽有一道紫电闪耀,竟是茅塞顿开:“唯其情真,故其诗妙。假若我的神思诀能融合此理,威力定可再上一层楼,或许便能够打破牡丹夫人所下禁制!但我要如何将神思诀与真情之道合二为一呢?”
要知神思诀之所以命名为神思诀,首重神思敏变,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而梅花仙子胡绛雪在传授李鱼神思诀时,舍去神思两字,独推崇“境界之说”,认为境界第一,神思第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神思与境界,乃由前辈与名师传授李鱼心得精妙,故李鱼只须领会感悟,只须融会贯通,便可发挥绝大威力。
而如今这“真情之道”却须李鱼独自领悟阐发,好比开宗立派,不啻另行创造,其难度可想而知。
李鱼回想先前诸次大战,发觉每当自己真情流露,与古人诗词融二为一、甚至于自我情志凌驾诗词本意之上的时候,神思诀便威力大增。
但这种真情流露,只是出于感情激愤的偶然,多靠生离死别等激烈情感的迸发,而不能够在平时随意复现。
然而,若是真正贯彻真情之道,平日的招数也该有强劲威力,而不必每次等到穷途末路才有万夫莫当的浩大威力。因为每一刻皆有真情,平日普通的招数也贯彻着情感的流动,纵然稍有不如,也该有与生离死别近似的威力。
“然而,我该如何将平日不那么剧烈起伏的情感与神思诀融合起来呢?我该如何使得每一次施展神思诀,都有惊天动地的伟力呢?”
李鱼一时间找不到关窍,苦思一个时辰,依旧茫无头绪,恰似无法破解身上禁制一般。难道这一回也是先看点闲书解闷,不着急去解决难题吗?
此念微动,李鱼忍不住一拍脑袋,大喜若狂:“我真是呆了。神思诀乃是以诗词为根本,我若是参看前人如何论述诗词与真情,我加以引申至于神思诀,必能有所收获。
记得李卓吾先生著有一篇《童心说》,追求‘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我何不仔细一读?”
李鱼说看便看,自百宝囊中找到李卓吾《焚书》,再在《焚书》中找到《童心说》,当真如获至宝,细细品读起来。
这篇不算长的文章,李鱼直读了半个时辰,仿佛有醍醐灌顶,思路为之大开,却隐隐有所障碍未破,无法真正悟透至理。
“还差点什么,还差点什么……”
李鱼手托着腮,念头千回百转,忽而又想到了与李卓吾差不多同时的“公安三袁”,思忖道:“袁中郎最受卓吾先生影响,记得袁中郎曾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之说。只是我当年却没有细阅袁中郎文章,只知其大名而无真正研悟。”
也亏超轶神君搜罗广泛,当下李鱼又从百宝囊中找出袁中郎文集,仔细翻看。
他看到了“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看到了“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所行,是谓真人”,看到了“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字法句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只觉真知灼见,扑面而来,好比是脱胎换骨,洗毛伐髓,李鱼疏瀹心灵而搜剔慧性,大有新观天地之感。
不知不觉已是两个多时辰过去,紫鹃虽恼恨李鱼的蔑视,却依旧亲自领着侍女送来饭菜,依旧将微笑挂在了语声中。
紫鹃曲意招呼,李鱼却如聋子一般,双目只盯着书卷,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紫鹃半寸。
紫鹃连唤三声都唤不动李鱼,自是心结气恼,嗔着眉头,偏不敢肆意说话,低声吩咐侍女将餐盒放下推出,自身找了个椅子坐下,将双眼直盯着李鱼,赌气想道:“你便是厌烦我,也得呵斥我一声吧,这样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谁想李鱼如老僧坐定,非但对紫鹃视若不见,对于饭菜香味亦是置若罔闻。转眼过去半个时辰,饭菜已是凉得彻底了,紫鹃目瞪口呆,却又不敢去打扰李鱼,思忖之下,只好轻轻走到门外,轻轻传下令去,让厨房时刻待命,以备李鱼之用。
紫鹃复又坐回老位置,抬眼望去,在专心致志的李鱼身上仿佛望见了光芒,蓦地一阵自惭形秽,竟是不敢多看,却又不舍得不看,犹豫之间,颇见为难。
天色暗将下来,紫鹃眉头暗皱,先起身点亮了一盏烛灯,怯懦着问道:“李公子,你是喜欢红烛的光芒呢,还是夜明珠的光芒呢,还是珊瑚灯的光芒呢?”
李鱼如梦初醒,仿佛是第一眼看见紫鹃,道:“姑娘在这里最好,请先别离开。”他收了书卷,却在屋中轻踱起圈子来,眉头时展时舒,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居然主动要求我留下来?他想……对我做什么?”紫鹃猜不透李鱼心思,不觉芳心可可,虽然直觉上明白留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然而心底仍止不住一阵涟漪,连忐忑都带着一种甜味:“无论如何,他至少没有讨厌我……”
紫鹃的忐忑便这样漫无目的持续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中,只见李鱼时而踱着圈子,时而停步不动,时而连拍手掌;只听李鱼时而叹息,时而哂笑,时而平地一声雷连呼“妙哉妙哉”;只将紫鹃一颗心扯弄得有些好笑,有些好气,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肆无忌惮,倒比梦中还要梦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紫鹃眼中的李鱼忽然放出光来。
不是幻想中的光亮,而是实实在在的光芒!
李鱼身上金光大放,心中更有一念彻悟:“人皆有情感,却只有诗人能将情感隽永表达,使一己之情,感染众人之情;使一时之情,辉映万古之情。
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乃是自我真情的独特表达,无论何时都不模仿别人,都不被人左右,真正是我手写我心。神思诀之用,亦逃不出独抒性灵这四个字。”
金光闪动间,牡丹夫人所下的禁制豁然而解,不战而溃。更让李鱼振奋的是,神思诀更上一层楼,与胡绛雪所授神思诀同归而殊途,真正走出了李鱼创造体悟的一条修炼之路。
紫鹃被金光所慑,差点睁不开眼睛,惊问道:“李公子,你怎么了?”
话声未已,却见李鱼收敛了一身金光,手指如风,于数丈外虚点紫鹃咽喉,喝问道:“霜月仙子现被关押何处?请姑娘带我前去。”
杀气如剑,无可抵御。
紫鹃如坠冰窟,不但一颗心被冷透,连颤抖也被冻住,刹那中只是想道:“他留下我,果然没有好事,我早就想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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