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到我在哭,但他并未停下马车,直到夜幕降临,饿狼的声音于荒野上此起彼伏地响起,马也跑不动了,他才把我从车上拎下来。
面前是一个灯火灼灼的客栈,背后是一条雾凇沆砀的冰河。
他又问了一句我为什么突然大哭,我却难以启齿,只默默擦泪。他也不耐烦了,揪住我肩膀上的衣料把我往客栈里带:“最后一站了,先同我睡一觉,再把你解决掉。”
我把冰冷的手缩进衣袖。衣袖内侧,有我白日里偷偷穿进去的细长金簪。
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起杀人的念头。
当他把我扔在床塌,还试图凑过来的时候,我佯装配合,却在他碰到我的一瞬间,攥紧金簪用全身的力气穿入他脖颈的皮肉。
“啊——!”
虽然很无奈地穿偏了,没能没入他的咽喉,是他毙命。但这样的疼痛也挺让人受不了的,他捂着脖颈龇牙咧嘴地跳开,我撒丫子就跑。
一路不敢停地冲出客栈,闯入茫茫无边的寒夜,北风贴着脸颊刮过,若片片寒刀削得我皮肉刺痛。若我身上是干净清爽的也就罢了,偏偏身/下还在流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掉泪,又怕哭得太厉害会消耗体力,最后只能一边跑,一边压制心头天翻地覆般的崩溃和胃中翻江倒海般的恶心。
这注定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坎。
即便重活一世,直接到了十八岁,但想到上辈子十六岁的那个冬夜,我依旧觉得人生艰难,活命不易。
他还是追上来了,且是骑马追来的。嘴中骂骂咧咧,言辞不堪入耳,与苏得意的温暖憨厚是背道而驰的两种模样。
你体会过前有狼后有虎的绝望吗。
或者面临过是痛苦离世,还是备受屈辱后难堪离世的选择吗。
十六岁的我,体会了,也经历了。
当我别无他法,冲下河岸,跑入一望无际的冰河时,是有想过运气很好,能躲开追杀我的人顺利走到对岸,也是有做好冰面碎裂,随时坠河而亡的打算的。
身后的马看到冰面也很紧张,嘶吼哀鸣,就是不肯下来,于是那人不得不在岸边停下来。
他既不追了,也不骂了,只是大声嘲讽,还给了我一条活路:“这条河很宽,水还是流动的,冻得并不结实。乔小姐,你再往里走就要坠下去了。不如还是回来吧,我也不要你死了,你长得实在不错,随我到北疆改头换面做我夫人也不是不可以。”
“谁他娘的要做你夫人。”我裹紧衣裙,低声咒骂。
我何尝不知道水是流动的。
我甚至能听到冰面下水流湍急,相撞相抗着,轰然前行的声音。
但我仍然不敢停下,看着到对岸的距离还剩二十丈,幻想着姜初照从天而降,或者乔正堂追来救我。如此,就又有了一些勇气,走向冰面最脆弱的河中央。
岸边的歹人还在疯狂地大笑,说的话又脏又恶,虽然刺激到了我,但却让我觉得现下的选择是对的:幸好我逃出来了,幸好我选择了掉进冰河冻死,不然被迫跟这种王八蛋困觉,还做他夫人、跟他困一辈子的觉,得多恶心多难受啊。
单是想想,就叫人想吐。与其如此,我真是希望赶紧掉河里算求。
这就是为什么,我上辈子如此介意姜初照说我不干净。
我其实超级超级干净的。
当我最困顿最凄惨的时候,当我面对着被侮/辱和被冻死的选择的时候,我没有一刻犹疑地选择了——被冻死。
终于行至河中央。
我的运气,也开始变得不好。
耳畔破竹声渐起,我停下来,就着苍白的月光,看冰面上交错延伸的裂缝若游蛇一般,自四面八方潜入我的脚底。
咵嚓几声裂响压破最后的支撑,冰面终于还是碎了。
我以为我会崩溃大哭,可不晓得为什么,那一刻我就只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冷静得叫我自己都有些诧异。
河面整个翻开,浩浩荡荡的河水掀翻碎冰,水流声冲破静夜,引得北方原野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我脚下再无着落,掉进去的瞬间,其实觉得河里比外面要暖和一些呢,只是河水很快就跟外面一个温度了,冰水浸透我的棉衣,刺激着我的皮肤,像是密密麻麻的银针扎进去又拔/出来,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即便这样冷,但我脑子还是清醒的,把浸了水越来越沉的棉衣解下来,以免被它带入河底而溺亡。穿着单薄的裙子游动,是啊,我是会游水的,这还是少年时,姜初照教我的,我本想游到对岸去,可实在是体力不支,最后只能顺着河流往下游。
可怜我还非常倒霉地来着月事,下/腹涌出的温热不断撞入这刺骨的冰凉,冰凉亦如这般,刺激着下/腹。最后两种液体变成了一个温度,腹内像是有刀子,贴着血肉,一刀一刀地刮着,简直不给我留半分活路。
眼里有水泽涌出来,这是天寒地冻里,唯一的几滴温热。
我也晓得自己很难活下去,但还是发了疯一样地垂死挣扎着,最后越来越疲惫,捞过一块浮冰抱在怀里,好让自己保留一些气力。
留一些气力,或许还能见一见我的父亲兄嫂,见一见我的阿照,甚至是祖宗的牌位,亦或是后院的小狗。
唯独没有想见姜域。
可偏偏是他出现了。
急促的马蹄声响彻雪夜,沿着河岸顺着大河追行,那时的我已被冻得发蒙,脖子都转不动了,听到这声音还以为那歹人贼心不死又撵上来了呢。
好在是他勒马时大声喊了一句“阿厌”,把我从绝望惨境中唤醒。
他毫无犹疑地跳了下来,游到我身边,把我从浮冰上捞进怀里。河水声明明这样大,可我依旧听到了他颤抖的喘息声,以及那句:“再忍忍,哥哥来了,不会让你有事。”
十五岁那年,我曾见过一个哥哥,他站在马车前,白袍墨发,纤尘不染。
他是阿照的皇叔,我迟疑过,该不该唤他哥哥。可这哥哥却大大方方的,还当着我的面,夸我漂亮呢。
只是造化弄人,不过一年多,他就成了我的表妹夫。但辈分又很乱,今日京城内遇见,他还拿我当小孩子,说我若是嫁给阿照的话,他就是我的长辈呢。
这是他唯一一次对我自称“哥哥”。
很及时,又很迟。
但好在是因为他来了,我得救了。这么一想,我仍旧是幸运的。
姜域把我带到了那个客栈,左手抱我,右手拿剑,剑尖借着巧劲儿,轻轻松松地把那人的眼睛划瞎了,紧接着挑断了手筋,脚筋。
因为抱我回来的路上,他问我为何要跳河,我说我是逼不得已的,不然就要被这王八蛋给侮/辱,还要被他绑回去做他夫人。
姜域抱着我的手抖了好几下,最后又把我按进他的怀里,用把他温暖的毛氅把我整个裹住,连边边角角的缝隙也都遮住,不让风吹到我半分:“所以,他看过你是吗,还碰过你?”
我委屈点头:“嗯。但我超级勇敢,我把簪子刺进他脖颈的肉里了。”
被弄成残废的歹人痛苦不堪,嗷嗷叫唤,我一边打寒颤一边忍不住想看,姜域收起剑,双手抱住我好让我好受一些。
他边往楼上走,边对那人说:“不交代幕后指使就算了,本王也不太想听。这条楼梯有二十一阶,你看不到就听着,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你就得死。”
歹人凄厉地吼出声,像是地狱里在经历酷刑的孽障:“我死都不会说!你们姜家的人,从来不在意别人的好过,你们都该死!何不直接杀了我,为何还要让我等着!”
我被这样的姜域吓了一跳,小声问他:“对啊,为何要让他等着,直接杀死他不好吗?”
姜域的声音有点喑哑,可还是回答我了:“因为今夜,我游近你的时候,你在数数。”
我恍然抬眸。
这才意识到自己是有这样的习惯的——濒死前,会忍不住数数。
最后一层台阶迈上,他手中长剑顺势落下,一剑刺穿了我用簪子没有刺破的脖颈。血水四溅,他却及时捂住了我的眼:“小孩子不要看这个,会做噩梦。”
我彻底得救,害我的歹人也为此送了命。
唯一不好的,便是我从此染上了很难好的寒症。
回到京城后,乔正堂派人调查了好几次,最后把嫌疑锁在了某个逐出京城的王爷身上,但证据很不明朗,无法定罪。
唯一很确定的一件事是,那歹人是要报复姜初照或者是皇家其他人的,我被牵扯进来,纯属无妄之灾。
而姜初照也很无辜,他在西疆打仗,他对此毫不知情。我到底是不舍得他伤心的,叮嘱了知道实情的姜域和乔正堂两个人,让他们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姜初照。
乔正堂却不满意,他也不顾及君上臣下那一套了,气到对姜家老小骂骂咧咧,扬言辞官回天府老家,既能过闲散人生,还能保一家老小性命。
回到京城的姜域,就不再是救我上岸,替我报仇的哥哥了,他依旧是温文尔雅的六王爷,依旧是邱蝉的未婚夫婿。
我感激他救我,也埋怨他曾退婚伤我。两件事泾渭分明,互不掺和。
“这就是全部经过,因你而起,却与你无关。你说得对,是我太笨了。”我看着姜初照,轻声道。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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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就是工作日了,白天要上班,所以只能一更了,这两天因为大家的支持,感觉自己打了鸡血,谢谢大家!明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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