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烨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杜屏转头,淡淡的眼瞳看着十烨,“我骗钟箐堕了胎。”
一瞬间,以前在藏书阁看的乱七八糟的话本都冒了出来,什么“夫妻离心”、“聚少离多”、“妻子有孕”的字眼在脑海里转了个圈,又被狠狠甩了出去。
如此想,无论对钟箐还是对杜屏来说,都是大不敬!
着实不该!
十烨皱眉半晌:“你有何苦衷?”
杜屏静静看着十烨良久,久到眼瞳淡得都要模糊了,才幽幽道:“那孩子,在大战中就已经死了,死胎——尤其是鬼族上神的死胎,乃是魇藏身的最佳之地,当时钟箐腹中的胎儿,早已替换成了一只失去了实体的魇。”
十烨倒吸一口凉气。
“幸而发现的早,一切都来得及。”
十烨却觉得不对。
回溯是一个人最深执念的再现,若真如杜屏所说“一切都来得及”,那为何会有这段回溯。
十烨想起了白煊,每到这种时候,白煊定会问一句话。
“你的执念是什么?”十烨问。
杜屏没说话,只是轻轻荡了一下衣袖。
回溯的场景换了,呼一下进入小楼里面,钟箐手持利剑指着杜屏,泪流满面,眼赤如血。
“为什么?为什么要打掉我们的孩子?!”
杜屏慌乱摇头:“那不是我们的孩子,是一只魇胎!”
“胡说!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的胎动,那是我们的孩子啊,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钟箐疯狂摇头,血泪夺眶而出,“杜屏,你一直都不愿娶我对不对?!你更愿意和你的医书待在一起,我对你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对不对?!”
“不、不是的……”
“我真是傻,还以为有了这个孩子,你就能回来,我竟然这么蠢!”
“不是这样的,我们的孩子早就——”
“我恨你!我恨你!”
剑光如电狂刺而来,杜屏一个趔趄摔到了地上,钟箐居高临下看着他,眼中恨意如刀。
十烨不禁抚住胸口,只觉心如刀割——杜屏的感受通过回溯传递到了他的身上——那种疼让十烨的脑子都混沌起来,仿佛天地万物都已远逝,三界已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万念俱灰!
是当时杜屏的感觉。
十烨使劲儿晃了晃头,定眼再看,不由大惊失色。
钟箐神光表面出现了诡异的黑纹,仿佛毒蛇般缠绕着她,一点一点侵蚀着神光。钟箐的表情愈发狠厉,眼瞳中划过黑色的斑块,渐渐扩散向整个眼白。
“那是什么?!”十烨惊呼。
“魇胎和钟箐血脉相连,魇胎中的怨气侵入了她的神体和神光,本来慢慢调理净化便能恢复,但——”杜屏轻声道,“对我的恨意催动了体内的怨气,钟箐生了心魔,若不能及时控制,就会变成神魇。”
“这要如何控——”
十烨的话没问完,就知道了答案。
回溯中的杜屏扑向了钟箐,将自己的身体压向了钟箐的剑,宝剑穿胸而过,血溅五尺。
钟箐对杜屏的恨是催生心魔的原因,消除恨意就是消灭心魔最快的办法。
只是,杀了杜屏,就能消除恨意吗?
十烨觉得恐怕没这么简单。
钟箐茫然松开了剑柄,退后两步,眼中的黑斑剧烈晃动着,要散不散,神光上的腐蚀黑气一点点弱了下去,却没有完全消失。
杜屏跪在地上,手扶着没入胸口的剑柄,仰头看着钟箐,泪水划出眼角。
“你要如何才不恨我?”
钟箐眼中的黑斑剧烈抖了一下,咬牙切齿道:“我要你生生世世都死在我手中!”
杜屏轻轻点头,猛地抽出胸口的剑,带出的血水出染红了钟箐的半身罗裙。
“好,生生世世都死在你手中……”杜屏口中涌出血浆,笑容异常凄厉。
十烨心口倏然刺痛,又突然没了任何感觉。
回溯幻境再次熄灭,杜屏站在无边的黑暗中,蓝衫沉寂,发丝凝固,目光遥遥远眺,不知在看什么。
黑暗中浮现出一小块回溯镜,镜中的杜屏转世成人,还是大夫,背着药箱匆匆赶路,突然,空中黑云密布,一团乌云落下,钟箐站在了杜屏面前。
杜屏愣住,正要说什么,钟箐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膛,同一个位置,同一个深度,同样的血溅五步。
第二面回溯镜,第二世,同样的剧情上演,杜屏死在了钟箐的剑下。
第三世、第四世、第五世——
十烨狠狠闭眼,不忍再看下去。
“她要杀多少次才肯原谅我呢?”杜屏幽幽问道,像是问十烨,又像是问自己。
十烨心头微跳,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第五世回溯镜里的钟箐,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片回溯是从杜屏转世凡人眼中看到的,井未看到任何怨气和魇化的端倪,十烨甚至觉得回溯中的钟箐除了表情有些凌厉外,井没有太多的戾气。
回想起在云裳阁见到的钟箐……十烨有些疑惑……她真的还恨杜屏吗?
若是不恨,为何这一世仍在追杀杜屏的转世。
第六世回溯镜出现,这次第一个出现在婴儿方轩面前的不是钟箐,而是钟馗。
钟馗看着小方轩的眼神那叫一个恨意露骨,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
钟馗:“这次总算让我先找到你了。”
婴儿方轩:“啊啊啊呜呜?”
钟馗:“你到底有完没完?!”
婴儿方轩:“呀呀哇哇哇。”
钟馗:“装傻是吧,行!”
钟馗掌心绽出一团神光,一巴掌呼在了婴儿的肚皮上,涟漪般的咒文覆盖了方轩全身。
这难道是——十烨想起来了,之前白濯说过,这一世钟馗在杜屏身上设下了魂光屏蔽,能隔绝杜屏的魂光,阻止钟箐找到杜屏。
换句话说,钟馗是在保护杜屏?
钟箐是钟馗的嫡亲妹妹,杜屏是伤了钟箐心的妹夫,但是钟馗却在保护这个妹夫……
呃……让他捋一捋,有点乱。
十烨现在真的很想像白煊一样薅头发。
“因为就算生生世世都杀了我,也无法解去钟箐的恨意,”杜屏道,“钟馗大约是想让我魂归大地。”
十烨:“……”
且慢,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幸亏上天待我不薄,为我送来了这个。”杜屏第一次笑了,拍拍了胸口,胸腔中有一个东西,鸡蛋大小,晶莹剔透,里面一点红光规则跳动着。
七曜剑微弱的残意倏然钻出十烨掌心,端端指向了杜屏。
那是一块十烨见过的怨气最浓烈的怨晶。
“十烨!十烨——”白煊趴在香炉边喊得声嘶力竭,还企图挖出香灰,可手还未触及,就被一层灰蒙蒙的结界弹了出去。
下一秒,方知林祟球隆隆隆滚了过来,白煊凌空翻滚,几乎是擦着头发丝避过,洁白衣袂被怨气侵蚀变黑,散发出难闻的臭味。
“先搞定这边,你的小道长阳寿未尽,定然没事的!”白濯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快如闪电拍出紫符银咒控住祟化的道士,脸色看起来要吐了。
没了脑袋的泽清还在和钟箐缠斗,非妖非神的尸傀比想象中还难缠,钟箐打着打着就不耐烦了,几次想要抽出腰间的软剑,却又生生压了下去,继续空手和泽清肉搏。
白煊盯着香炉,心急如焚。
他眼睁睁看着十烨被什么东西拉了进去,明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手指都摸到了十烨的衣角——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都怪这些该死的祟!还有这个臭了吧唧的破球!
白煊眼瞳划过火焰般的红光,足尖一点腾空而起,手臂高举厉声大喝:“夜游神何在——”
远空中传来长长的“啾——”声,一个黑团子破空而至,稳稳落在了白煊的掌中。
“鬼隶部钧天钧角宿区白无常白煊,以百年俸禄为抵押,借法力五千斛!”
“啾啾——”夜游神长吟震天,身体飞旋急速增大成了马车大小,几乎能和方知林的祟球分庭抗衡,身上的绒毛如黑色利剑飞射而出,化为千万道明光璀璨的紫符。
白濯长大了嘴,钟箐瞪大了眼,两人差点忘了还在战斗中,呆呆看着发飙的白煊。
神光涟漪一圈一圈震荡开去,祟球、道士和泽清都仿佛被这震撼的光芒所压制,停止了任何动作。白煊的残破衣衫幻化为洁白如雪的长袍广袖,如夜色的黑发长长飘扬着,眼角的赤红斜飞入鬓,他猛地一甩手臂,长袖随着动作划过一串银色的精芒。
“三昧真火咒——启!!”
“你大爷!”白濯和钟箐同时破口大骂,白濯残影退到钟箐身后,钟箐反手抛出一串紫符成五重结界将二人罩在了里面。
就在结界成型的一瞬间,夜游神释放在空中的所有紫符化为滔天火焰铺天盖地射了出去,那火焰的颜色十分奇特,火心为赤红,外焰为灿金,裂风而去之时,四周还带了梦幻般的青蓝,火尾风痕撕开黑暗,只留一荡虹彩余韵。
祟球、道士头顶的祟体、泽清的尸体在这美丽的火焰中化成了白色的蒸汽,冲出大殿门窗涌向天空,月色一照,悄然散开,被天地所吞噬,归于无形。
白煊眉眼凌厉,英气勃发,擎起手掌五指大张,夜游神团身化为原本大小,飘飘落回他的掌心。
白濯和钟箐蹲在结界里,仰着头,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
钟箐:“我第一次见到白煊这样。”
白濯:“我也没见过。”
“他这是——急眼了?”
“唉,男大不中留啊。“
二人正说着,就听“啪”一声,白煊头顶蹦出一条长过七尺的负债白条,上书一串血红大字:
【负债一万两!】
白濯:“噗!”
钟箐:“……五道这高利贷也太夸张了吧!”
白煊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债务,他冷冷扫过地面,长袍飞舞飘落在香炉前,指尖一捻,躲在香炉下方的半张纸脸嗖一下飞到了他手里。
白煊赤红鬼目直直盯着朱砂眼瞳,“放我家十华出来!”
纸脸:“您高看我了,我可做不到。”
白煊眯眼,指尖跳出一簇三昧真火,火舌刚触到纸脸的边缘,纸脸眼珠剧烈一震,尖叫道,“十烨应该是被杜屏拉入回溯了。”
“你说杜屏?!”钟箐一把抢过纸脸,“他怎么会在香炉里?!”
纸脸的嘴裂开,露出了惨红的笑意,“因为,这里面装的不是香灰,而是方轩的骨灰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笑声,纸脸朱砂燃起黑色的怨气,钟箐手指一抖忙扔了出去,纸脸飘飘落在地上,朱砂五官在怨气中消散,只剩下了一张空白的黄纸。
白濯用脚尖踢了踢黄纸,皱眉,“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惜,白煊和钟箐都只顾着看香炉,根本没人搭理阎罗殿下。白濯摸了摸鼻子,也凑了过去。
香炉很普通,青铜铸造,做工粗糙,颜色晦暗,炉脚还生了锈,可是白煊和钟箐的表情就仿佛这香炉上生出了花一般。
白煊和钟箐同时伸出手,炉灰表层腾起灰色结界,将二人的手又弹了回去。
“这是——”白濯弯腰观察着,“魂光和精神力形成的次元境?怎么是这个颜色?”
钟箐面沉如深海,手指摸向腰间的软剑。
白煊望了望周围,丝丝缕缕的无主怨气还在游荡着,仿佛流连着什么不肯离去,流连的源头,显然就是这一尊香炉。
“这里面,恐怕还藏了怨晶。”白煊道。
钟箐神色一变,猝然看向了白濯。
白濯摊手:“我自然能轻松破了这个次元境,但我若出手,次元境里的魂体都要魂归大地了。”
钟箐:“那该如何是好?”
白濯:“要么是设次元境的魂体主动撤离结界,要么有人能从内部破除结界,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最可行的办法就是去找——”
白煊深吸一口气:“我来!”
说着,他一抖袍袖,气沉丹田,开口幽幽唤道:“十——烨——十——烨——十——烨——”
金属嗓音震得香炉嗡嗡作响,香灰颗粒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回应白煊的呼唤。
“十——烨,十烨——十烨!十烨!十烨!”白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嗓音里金属音渐渐消退,变成了他原本的声音。
白濯皱眉,看着白煊嘴角溢出血来,每喊一声,血就多一点,染红了嘴唇,和赤红的鬼目一般令人心颤。
无常勾魂,三声必召魄,七声伤人魂,十声不应召,勾魂音反噬,伤及神光——白濯微微叹气,这小子,已经叫了多少声了?十五声?二十声?还是三十声?
白濯知道应该阻止他,否则神光皲裂修复起来可就太麻烦了,但看着白煊专注的表情,却是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她想起这六百多年的白煊,从来都是笑意盈盈口无遮拦,似乎三界从没有任何东西能被他放在心上,即便是那万分荣耀的尊位也是不屑一顾。
唯独对这个没啥表情的小道长上了心。
不得不说,孩子大了,这眼光——也着实看不懂了。
眼看白煊还要无穷无尽的喊下去,白濯暗叹一口气,道,“次元境的结界坚固无比,你的声音根本传进不去,还是我拉下老脸去请昆仑脉的那位吧,毕竟论结界阵法他在三界无神可及——”
白濯突然哑了声,香炉里的炉灰突然簌簌飘了起来,苍白的指尖从炉灰中钻出,越伸越长,是一只男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腕比手指白皙三分,带着淡淡澄明色魂光,从内部轻轻地抵住了次元境结界,顽固执拗的结界一触碰这只手,就仿佛入了锅的糖稀,化了。
白煊停了勾魂声,稳稳握住那只手向上一拉,黑衣道士破炉而出,澄明清澈的魂光照亮了黑暗的大殿,青色的眼瞳定定望着白煊,温柔如水。
他说:“听到了。”
白煊鼻尖通红,将十烨拽到身前,又狠狠锤了十烨肩膀一拳。
十烨一动不动挨着,抬手抹去白煊嘴角的血渍,笑了。
“你叫我的名字,我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白濯:卧草,这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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