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颐的计策,的确起了效果。被“气压”、“真空”等等说法打得措手不及的士人,在一阵乱战后,终于找到了目标。一个道士提出的理论,怎能让儒生信服?那梦溪生藏头露尾,不知底细,在宝应观前哗众取宠的妖道,可不就成了众矢之的。明明只是个演法,居然连天子都请来,还要提前在报上刊登,不是为了邀名又是什么?说不定都是些掩人耳目的术法,只为了动摇国本呢!
当然,有人对大气压力全然不信,却也有人亲手做了实验,生出动摇的。但是信了“大气有巨力”,却未必肯信“真空”之说。于是也趁着这股风浪,开始攻击苏轼。
苏轼是谁啊?好不容易印证了自家学说,哪能容这些鼠辈挑衅,来一个就驳一个。他文字锋锐,又善旁征博引,寻常人还真是难以应对。不过这边越是吵得热闹,就越显出宝应观的安静。连程颐都不免怀疑,这小道该不是怕了吧?还是仗着圣宠,想要天子为他出头?若是如此,他可就想错了。士林风向,连天子都不得不慎重。当了缩头乌龟,到时候才是无翻身之力。
形式简直一片大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张载居然也站在了苏轼一边,开始谈起真空和宣夜说,并称赞凌霄子有洞识天地之才。这是明摆着要同他们兄弟分道扬镳了,难免让程颐有些不悦。不过不用他动手,朝中不知多少君子盯着这位枢密院新贵呢。要是能抓到破绽,说不定连将兵法都要夭折。这大好机会,哪个会放过?
在这一片纷纷扰扰中,时间转瞬而逝。只是朝中还未有定论,宫中先传来了消息。向皇后足月生产,平安诞下了一位皇子。
这一下,不论是吵吵什么的人都住了嘴,开始匆匆写起了贺表。这可是元后嫡子啊,若是能健健康康长大成人,就是下一任的天子!谁敢轻慢?
赵顼也龙颜大悦,宣布大赦天下。
宝慈宫也是一片喜气洋洋,高太后可是整整诵了一天的经文,才盼来这皇孙。现在母子均安,那孩儿还能吃能睡,哭声都格外响亮,更是让她心中欢喜。
“得再念几天的经,为大哥祈福。”爱怜的又看了看襁褓中的婴孩,高太后动情道。这可是她的长孙,还是皇后嫡子,可容不得半点差池。
“有娘娘祈福,神佛也要庇佑大哥。”一旁站着的阎夫人笑着答道。
听她这么说,高太后更是开心,想了想又道:“宫观里也要有赏,宝应观得多给些才是!”
在她心底,宝应观的凌霄子可是大大的功臣。若无他发现铅汞之害,提出碳气伤人,还不知宫中何时才能诞下健康的皇子。甚至那擅长妇幼科的太医钱乙也是他招来的,这次皇后生产能安然无恙,也多亏了那用上了酒精、肥皂的新式助产术。
更别说,她还听儿子说了不少凌霄子的好话。什么铜山盐场,火|炮锻锤,连她身边常备的护心丹都是宝应观出的。这样一个能救人、能生财的道人,简直就像上天赐给她们母子的祥瑞。如今连皇孙都有了,怎能不好好赏赐一番?
谁料听了这话,阎夫人迟疑片刻,低声道:“娘娘,臣妾近日倒是听了些闲话。有小报胡言乱语,说通玄先生妖言惑众,想让官家赶他出京……”
一听这话,高太后眉毛都竖了起来:“何人如此大胆?!凌霄子救人济世,功德无量,哪有妖言?”
“都是那宝应观的演法闹的。有人就是不信大气压力之说,还说他坏了法度。恐怕也是不愿见官家重用通玄先生。”阎夫人可是深谐太后的心思,低声道。
“这两日用的吸筒,不就是借了大气之压?有才不用,难道用那些无能之辈吗?”高太后更生气了,她可晓得那些臣子们为了排除异己,会干出些什么缺德事!
吸筒法多好啊,前些日她腰背受寒,就是让女官吸了寒气,大气有压力哪里是胡说?官家还亲自给她们演示过呢!一个一心向道,不愿看苍生受苦的有道高人,也能被如此诋毁,还说要离京……开什么玩笑!要是凌霄子走了,宫中子嗣有碍,谁能负得起责任?!
“得让官家好好查一查,究竟是谁在背后使坏!”高太后立刻道。她不但要让天子惩治那群胡言乱语之人,还要亲自召见凌霄子,重重的赏赐,给他应有的礼遇才是!
太后有所动作,这消息就盖不住了。就连刚刚缓过劲的皇后,都寻了天子,哭诉这群书生想排挤凌霄子,害她和大哥。儿子才刚生下来,就有人惦记赶走最大的功臣,身边的福星,不是害她们母子是什么?
天子原本不欲搭理这些腐儒,现在听了母亲和妻子的哭诉,也觉得这些人居心不良了。也不管那些关于大气压力或是真空的异见,狠狠训斥了一番御史台,让他们好好查查,究竟是谁这么大胆,敢诽谤有功有德的通玄先生。
这下那些大放厥词的,顿时噤若寒蝉。天子可是刚得了长子,这时候碰上去,岂不是自寻死路?更要命的是,不知为何,民间也开始议论此事了。
“竟有人说雷霆真君是妖道?这不当人子的,俺家隔壁就有个从鬼樊楼里救出的娃娃!要不是雷霆真君,怕是一辈子都寻不回啊!”茶馆里,有人破口大骂。
听到这话,众人纷纷附和。
“可不是嘛,我家二子生娃,就去宝应观求了酒精,母子均安呢。亲家还不信,家中就有女郎得了产褥病。啧啧,连宫里都用的助产术,这群人还不听,简直是……”
这话题跑偏了,也没人理。有人愤愤道:“俺家也是换了新式的煤炉,去岁没一个人中炭毒的。今年早早就定了韩家的炉子,要给老家也送几个回去。”
“对对对,俺家丈人随身都带着护心丹呢,整个冬日都没犯病。可不是雷霆真君庇佑?”
这一桩桩,一件件,东京城中谁人不知?就算你家不用助产术,不用护心丹,不用煤炉、吸筒,总该听过雷霆真君荡平鬼樊楼的话本吧?这么位肯庇佑生民的大能,还有诋毁。怕不是烂了心肝!
这风潮一起,就止不住了。别说是百姓,就连一些官宦人家的内眷、长辈,都谆谆叮嘱自家的夫婿儿孙,切不能惹得雷霆真君动怒。不说庇不庇佑,若是来一记雷劈在屋上,也是要家破人亡的。没见那宝应观的演法就有震天雷音吗?
于是污名比来时退的还快,须臾就消散了个干净。甄琼可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自从皇子诞生,他就被喊入宫中领赏。天子赏了太后赏,太后赏了皇后赏,连太皇太后和宫中大小妃嫔都有赏赐。一头雾水的领了一堆金玉锦缎,他回到家,就去寻了韩邈。
“邈哥邈哥,我今日又去宫中领赏了。皇后产子,怎么都可正劲儿赏我的呢?”虽说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钱不拿白不拿啊,况且还这么多。
韩邈笑道:“助产术因你而来,炭毒也是你先提出,皇后顺利诞下嫡长,岂能不赏?这些日,连骂你的人都销声匿迹了呢。”
甄琼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你说等皇后临盆,就是等这个?你怎么知道一定会生皇子呢?”
“我是不知,但是不论生男生女,乃至难产,都有应对之法。”韩邈笑道。
生了女儿,亦或出了状况,也都是那些恶语之人的罪过,想要应付过去还不简单?不过现在生了儿子,自是最好不过。
甄琼闻言就来了精神:“那能骂回去了吗?”
他可等好久了。现在有了天子和太后、皇后撑腰,不骂岂不枉费他忍耐许久。
韩邈却挑了挑眉:“光是骂有何用?那等居心不良的小报,还是关停最好。”
甄琼睁大了眼睛:“官家还能取缔小报吗?”
“何必官家出手?”韩邈笑着摇了摇头,“这点小事,为夫就给你办妥了。”
嘿呀,还是他家邈哥最厉害了!甄琼一听这话,心头那些郁闷顿时飞了个一干二净,开心的扯住了韩邈的手:“走,咱们去点点今日得来的赏赐!”
“什么?店家都不愿代售《明德报》了?”听到弟子禀报,程颐眼前就是一黑。这些日他着实是担惊受怕,受尽了折磨。
先是天子降罪,说有人诽谤通玄先生,连御史台都有几个连连上书的被去了官职。好在兄长之前支持农田水利法,也没亲自发文,没被牵扯。不过这么一闹,之前支持《明德报》的士人,都慌忙撇清关系,投稿数量一跌再跌,谁也不愿再跟这等“妄议功臣”的小报扯上关系。
之后市井又闹出了风波,那些崇信“雷霆真君”的细民群情激奋,反过来把他们这些敢言的骂了个狗血喷头。连报馆都有人上门,若不是他们机警,说不定都要被堵在屋中了。
现在可好,连店家都不愿售卖《明德报》了。他们的报纸销量本就不高,全靠依托那些卖诸小报的店家带一带。但是有人发话了,只要代卖《日新报》的店家,都不能兼卖《明德报》。《明德报》才有多少销量,谁肯为了这芝麻粒丢了《日新报》这样的大主顾。
如此一来,简直断送了整个报纸的前途啊!他不过是直谏天子,谁能料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
程颢沉默片刻,叹了一声:“也罢,办报也不赚钱,这一年下来,亏了不知凡几。停了也好。”
《明德报》卖的比别家小报要贵不少,但是始终未能盈利。最开始还有一千多的销量,到如今几百份都卖不到了。这样下去,不过是越陪越多罢了。还不如趁此停了了事。
见弟弟满脸涨红,还想说什么。程颢摆了摆手:“正叔,事不由人啊。我过些日怕就要出京巡视各地水利,你也先回老家,潜心学问吧。”
程颐气得浑身都抖了起来:“我回去?这事怎能如此善罢甘休……”
“胡闹!”程颢也提高了音量,“你不惜身,难道也不顾程家名望了?”
这一仗,他们败的太惨了。失了圣心,士林的支持,连民间声望都丢了个干净。这样谁还肯投在他们门下,开宗立派,立言立德的宏愿又如何能实现?
一步错,却不能步步错了。这次实在是程颐太过任性,才闹到不可收拾。
听到兄长这话,程颐憋红了眼睛。可不是嘛,这几天就连他的门下弟子都少了七八个。惹得天子动怒不算什么,士林离心,百姓唾弃,才是要命。他没有功名还不算什么,要是再闹下去,兄长都要去职,被赶出朝堂了。
沉默许久,他终于低声道:“回乡消息不畅,我想留在京城。阿兄,我会收敛心思,不再给你添乱。”
见他这副模样,程颢又重重叹了口气:“也罢,留下就闭门读书吧。那大气压力,真空之说,也不能一味排斥,得潜心钻研才行。”
现在风向已经变了,大气压力之说,信者越来越多。而张载也开始支持天穹为真空的说法,甚至探讨起了宣夜说,连带气学也成了热议的话题。反倒是自家的理学,说是穷究天理,却连大气压力都说不明白,更勿论宣夜说浑天说了。想要开宗立派,靠的终究还是自身。这次吃了大亏,岂能重蹈覆辙?
程颐还能说什么?双唇紧抿,他沮丧的点了点头。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