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报》休刊,在士林中也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毕竟此乃是京中最爱谈论经学,国事的小报,也因一些文章受过追捧。现在说没就没了,很是让一些学究愤愤不平。当然,更多人则心中警醒,此报背后的纠葛不少。这种前车之覆,要小心规避才是。
不过对于这些背地里瓜葛,有些人并不放在心上。譬如苏轼,就觉得这是他舌战群儒的战果。
“《明德报》迂阔险恶,停了最好。”寻常君子,可不会在背后如此议论,苏轼却全无顾虑,当着在座几人的面道,“世人皆知的道理,不信也就罢了,还要狡辩。什么道德大义,不过是为了自家学说。连真空都不肯信,也敢称‘理学’!”
对于《明德报》,以及其主编程颐,苏轼可是极看不上眼。毕竟苏氏家学就最重“人情”。“礼”之所在,就是为了调适“人情”,只有七情六欲都不过不失,世间才会平和。而遵循这点,自然也要“顺人欲”。若是对于经学望文生义,生搬硬套,不解人情,禁绝人欲,就背离了圣人教诲,也忘却“道始于情”的儒家根本。
这样的理论,跟程颐所谓的“存天理,去人欲”可是截然相反。恰逢真空之争,他也就毫不客气的写了一大堆驳斥的文章,把对方辩的哑口无言。现在连《明德报》都灰溜溜的停刊了,苏轼自然心中开怀,要把这喜悦与众人分享。
果不其然,在座诸人纷纷点头称是。不说沈括、苏颂这两位大气压力的首倡者,以及李格非这个《日新报》的主编,就连米芾、李公麟都频频为《日新报》题字、作画,对于天天寻衅找茬的《明德报》,自然是同仇敌忾。倒是直接被人攻击过的甄琼,对这消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见状苏轼不由奇道:“凌霄子不愿议论《明德报》吗?”
他可不觉得甄琼是这么大方的人。之前要不是《明德报》出言诬蔑,哪有士林群起攻之?现在《明德报》终于倒了,这小道也该高兴才是啊。
“一个赔钱的小报,也值得理会?”甄琼哼唧了一声。他家邈哥都帮他出了气,还说办报的亏了个半死。这种落水狗,还值得费神?不如聊聊他最新发现的成果呢。
苏轼闻言不由一哂:“说的是,还不如一同赏鉴伯时贤弟的新图呢。”
听到这话,李公麟立刻来了精神,含笑道:“小弟这次也是有感而发,亏得凌霄子奇法,方能成画……”
米芾可等不及他自谦了,催促道:“你都藏多久了,快拿来瞧瞧!”
李公麟刚开始画的时候,还让米芾观摩过,后来嫌他嘴碎,改成自己闭关画了,可把米芾馋的够呛。现在终于成稿,他岂能放过一睹真迹的机会!
见众人都是兴致勃勃,李公麟也不啰嗦了,取出画轴,在众人面前展开。
只是一眼,最懂画的苏轼和米芾都是眼前一亮。这画不差啊!只见长卷上,十六匹马儿分列左右,正奋力拖曳铁索,中间一颗巨大铁球已经被扯的离了地,似分未分。一旁赶车的御者满头是汗,频频回望。且不说那绷紧的铁索,焦急的御者,只十六匹神态各异,繁而不乱的马儿,就让人啧啧称奇,极显功力。
“这画似用了些光影手法,伯时笔力大涨啊。”苏轼何其毒辣的眼睛,一下就直指关键。这画是白描,却跟寻常白描有些微区别,略略带上了些炭笔风格。虽说李公麟和米芾二人整日吵来吵去,但是技法仍旧有融会贯通。两人都如此年少,将来恐怕也是能开宗立派的。
米芾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只恨不能把尾巴翘上天去:“伯时兄之前还嫌我烦,现如今还不是用了炭笔。怎么样,比白描要强不少吧?”
李公麟不想让米芾观摩作画,可不就是因为这个吗?干咳一声,他辩解道:“唯有取长补短,方能进益……”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瞅了半天的甄琼已经憋不住了,指着画叫道:“这画怎地没我呢?!”
明晃晃写着“宝应观演法图”,却没有他这个宝应观观主,这算什么事啊?!几匹马有啥好看的,那天他还专门换了新崭崭的法袍,英姿勃发主持大局,竟然没能入画?!
这亭中所坐之人,哪个没有参加当日盛典?然而会这么抱怨的,还真只有这小道一个了。李公麟如今也算摸到了甄琼的脾性,赶忙道:“此画重在演法,自然要画马,画那铁球。只要瞧见这场面,便能想到当日宝应观前壮举。凌霄子若是入画,岂不夺了演法的光彩?”
这话颇有些吹捧甄琼容貌的意思。当然,选这一隅,还是因为天子就坐在甄琼身边,不论画还是不画都有些麻烦,还不如全部忽略,只画马呢。再说了,当时他都看傻了,哪还有心力观察众人神情?
听到这话,甄琼果真又开心起来,摸着下巴道:“也有道理,反正你画人也不好看。”
李公麟:“……”
一旁苏颂有些听不下去,笑着打岔道:“这画生动别致,想来也能传世。有伯时、元章两人推广这新式画法,定能别出机杼,自成一派。”
沈括不怎么懂画,却也点头附和:“听闻翰林院要开书学、画学,二位若是精研此道,必然也能开课授业。”
这话可就有点得罪人了,书画只能做消遣,或是匠人技法。就算设学授课,官职想必也不会很高。米芾这种荫补得官也就罢了,李公麟明岁可是上场的,万一中了进士,又岂会屈就?
然而道理如此,两人却都没有动怒,反而连连摇头。
李公麟自然还是谦逊:“小子年纪尚浅,哪有授课的本事?”
米芾就不客气了:“谁要教那些蠢笨东西啊!”
这仨人一个比一个没有口无遮拦,眼看着三两句又要说僵,苏轼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道:“书学画学还不算什么,倒是最近朝廷动向让人忧愁。王相公又有新法,除了兴办武学、医学外,还要改革科试,取消诗赋,以策取士。这岂不是滑下之大稽?闭门书生又有几个能写好策论的,还不若以诗赋取士呢。”
苏轼自己写的一手好策论,但是听闻科考改制,却是半点也不赞同。这王安石心思当真是歹毒,竟然为了新法,要改掉自唐时就延续下来的考试题目。不重诗赋,不重经义,反倒重策论。考进士的哪个不是闭门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治国理政又能说有什么见解?还不是阿谀奉承,揣摩考官心思。倒不如考考诗赋,有才无才,一眼就能看出。
谁料听到他这话,沈括却摇了摇头:“诗赋毕竟不能治国,若是能选些实干的官员,应当也是好事。”
沈括没什么诗才,更写不出苏轼那般的妙文,当年考进士时,就苦不堪言。现在王安石有意改革,他倒也没什么意见。策论终归还是要有学识撑着嘛,以此取士,也无不可。
苏轼闻言皱眉:“沈兄此言差矣。以策取士,定然会选出夸夸其他,揣摩上意之辈。如此一来,非但不能选才,还要坏了朝廷风气!”
当年欧阳修推崇古文时,就有不知多少人改了文风。若是换成以策取士,可以想象那些考生会如何钻营。王安石为了推行新法,肯定也会选支持新法的士人,如此一来,朝堂恐无宁日。
这话题颇为敏感,两人却都不愿想让,竟然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起来。而这等朝廷大事,苏颂、李格非也各有看法。明岁要上场,关乎自家前程,李公麟也不免上心,跟众人一起讨论起来,全然忘了赏画之事。
米芾对这些并无兴趣,听得一头雾水,甄琼可耐不住性子,听了一会儿就插嘴道:“何必如此费事?你们不是学六艺吗,加考个数算不就完事了。”
什么诗赋策论,哪有算学来的重要?
这话让众人都是一怔,苏轼连连摇头:“哪有取士考数算的?凌霄子怕是不懂举试……”
“不是选聪明的嘛?数算好的肯定聪明啊!就像存中兄和子容兄,数算那么好,官也当得好。”甄琼可是有参照物的。在他看来沈括和苏颂都是干才啊,数算一个比一个厉害。之前打过交道的唐相公也干过三司使,精明的很。可见数学比写诗作赋要重要多了!
苏轼差点被噎死,比起沈括和苏颂,他的数算确实不够看。可这是取士啊,又不是选吏员,光看数算有什么用?不取“道”反而取“技”,不免本末倒置。
还没等他反驳,苏颂却捻了捻须:“凌霄子此言也有些道理啊。如今武学中也要开算科了,士人岂能落于其后?庙算一样,还得靠‘算’才行。”
武学开算科,是因为火炮的出现。为了炮能射的更准,天子可是下了明令,要在军中推广算学。而武学都要重视数算了,正儿八经的士子岂能落于人后?“数”毕竟是六艺之一,就算无需达到明算科的标准,出两道数算和策问结合的题目,也有益于擢拔人才啊。
如今取士的渠道和考出的进士,确实每况愈下,还有特奏名这种专为落得生设置的赏官制度,更是让庸人也能为官。若是一点俗务也不通晓,连数都算不清楚,就算考取了也要被下面的吏员蒙蔽。还不在选材时多设一道门槛,甚至在太学中加开算科。数算这东西,学学总没害处不是?
苏轼当然不可能认同这论调,两人又辩了起来。甄琼简直无聊的要命,蔫蔫的趴回了桌上。还是丹房好啊,下次再讨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叫他都不来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