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盛京。
明日就是上元佳节,西市的酒楼里人声喧嚷,一团热闹。
“说起这‘吊死鬼’的案子,那可真是骇人听闻。”
说书先生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似的:“那尸体都是吊在房梁上,舌头伸的长长的,就好像吊死鬼索命一般。这案发现场半点痕迹也无,除了鬼,谁能做到?”
“年节里讲这个干什么?怪晦气的。”有人不满地嚷嚷起来,“再说了,咱们盛京有铁面阎王坐镇,怕什么妖魔鬼怪?”
周围的酒客纷纷称是,那说书先生面上一僵,讪讪地赔个笑脸。
“先生,请问这‘铁面阎王’是哪家庙里的神仙?”问话的是个文弱的书生,“我初来京城,想去拜一拜,保个平安。”
这一番提问让说书先生从窘境中解脱了出来,他惊堂木一拍,起了个势。
“这‘铁面阎王’,说的就是当今宁王殿下。他十六岁协助镇北将军击退胡虏,立下赫赫战功,如今执掌大理寺,专断那重狱要案。这宁王不仅心细如尘,屡破奇案,更是心狠手辣,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根本捱不过十二个时辰,要不怎么叫阎王呢?”
说书先生抿了口茶,接着道:“但这‘铁面’二字,说的不光是他铁面无私。这宁王出入厅堂,都戴着一个铁面具,据说是当年在战场上毁了容貌……”
朔风呼啸,漫天飞雪。
晋中离京不过二百里,原本也是富庶繁华地。与京中的热闹不同,这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道路上也空寂无人,若不是远处传来几声犬吠,还以为是座空城。
时青叩响了客栈大门,举着烛台的小厮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看他,确认了是这里的住客,才拉开门栓让他进来。
时青上了二楼,径直进了天字第一号房。窗边有一人长身玉立,正对着外面的雪色出神。他着玄色披风,颈间滚了一圈貂毛,更衬得点墨似的眼瞳沉沉如水。
时青看着那人倾城绝色的侧脸,有一瞬间的怔愣。
“跟了我十六年,还没看惯?”那人开了口,声线低沉清冷,含着隐隐的不耐。
“王爷恕罪。”时青赶紧低下头,心中惭愧不已。王爷最讨厌别人盯着自己的脸看,他方才却看得出神,犯了这个忌讳。
卫珩眉毛一挑,这才将视线落在这位刚进门的贴身侍卫身上。
“如何?”
时青稳住心神道:“第五起悬尸案是在城东的通益坊,死的是个员外郎。杀人手段和前几起一样,倒悬在屋梁上,割喉而死。属下无能,未能在屋里找到任何犯人留下的痕迹。”
卫珩眼里含着沉思,轻轻点了点头。
少顷,他嘴角微勾,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无能二字,还轮不到你。”
他这话虽是回应时青,目光却淡淡地转向了窗外,声音轻得近乎低喃。
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时青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王爷极畏惧尸体,一旦靠近,便会心律失衡,呼吸不畅,严重时浑身痉挛,汗如雨下,直至晕厥。
这毛病生在平常人身上也没什么,可王爷身为大理寺卿,遇上了棘手的案子,这个弱点就分外难缠。
正如这起悬尸连环杀人案,无线索,无证据,无证人——他们微服离京十几日,查访了四处案发地,也是一无所获。
时青压下心头思绪,转开了话题:“王爷早点歇息,明日还要赶路回京,免得误了陛下元宵家宴的时辰。”
卫珩仍是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才淡淡开口:“正逢年节,你看这晋中,简直像个死城。”
盛京酒馆里,说书先生又讲起了宁王断案的故事。
老客们听得百无聊赖,互相搭起话来。
“阮家那个浪荡子,真是丢尽了他爹的脸。”
“可不是嘛,听说他要画一幅美人像挂在莳花阁的大堂,莳花阁是什么地方?青楼!”
“他爹可是先帝亲封的书画状元阮清池,十四岁就执掌整个画院的天才!阮公的秀丽江山图,挂在天子的厅堂——他儿子倒好,竟要为风月之地画美人。这不就是在打阮公的脸吗?”
本朝推崇文治,书画盛行。阮家出了三代画院院首,虽不曾登朝致仕,但在文人士子的心中也是头一份的书香门第。那阮家公子离经叛道,自是惹得众人鄙夷。
“他丢脸的事情何止这一桩?出身世家,却连画院也考不进,整日泡在那烟花柳巷之地,画些上不得台面的美人册子度日。”
“美人册子怎么啦?”一道清亮的声音穿透了喧闹的人群,“求画的时候像条狗,提上裤子便翻脸不认了吗?”
说话的是个少年,刚从门口进来,正抖落着身上的薄雪。他身量不高,背着一个硕大的木箱,却压不住一身的清逸潇洒。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短衣,面容生得秀气,一双杏眼晶亮有神,正是酒客们口中没出息的阮家公子,阮秋色。
“阮小爷来啦,快坐快坐。”酒馆的小二赶紧收拾出一张桌子给他坐下,“老规矩,还是二两羊肉,半斤黄酒?”
“今天不喝黄酒,来一壶去年陈的梅花酿。”阮秋色大喇喇地敞开腿坐下,又勾唇一笑:“毕竟莳花阁为了那幅美人像,给了五百两的酬金,眼下我正是荷包充盈。”
方才出言嘲讽他的酒客,知道他不与人计较的性子,仍腆着脸同他搭话:“阮小爷,最近可出了新的美人册子?去年那本京华十八艳都快给翻烂了……”
阮秋色鼻子里哼出一声,苦着脸回道:“快别提了,听见美人二字我就头大。这莳花阁里的姑娘各有各的娇艳,可那画上只能画一个。今日她们为谁来入画争了一天,聒噪得很。”
“那当然是画云芍姑娘啊!”马上就有酒客热情地接话,“我看过云芍姑娘的霓裳羽衣舞,简直飘飘如仙呀。”
那人话音刚落,就遭到了旁人反驳:“要我说肯定是画水芝姑娘,那身段儿气质,万里挑一!”
说话间老林头已经端上了酒,阮秋色饮下一杯梅花酿,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云芍腿长,水芝胸大,当然是各有各的妙处。”他转着眼睛,似乎真的陷入了苦恼,“还有那桂枝姑娘的桃花眼,玉簪姑娘的玲珑鼻,怎么选都是遗憾。”
众人的目光瞬间燃起嫉妒的火焰——那莳花阁里的十二名花身价高昂,普通人能见到一个都是不易,他倒好,说起各位姑娘如数家珍,真对得起自己浪荡纨绔的身份。
阮秋色浑然不觉自己激起了众怒,只一边喝酒,一边想着,若能有个卓然出尘的美人,艳冠群芳,那该有多好啊。
昨夜大雪,道路湿滑。马蹄上了雪钉,难免减了速度。卫珩他们行至离京最近的驿馆,一问时辰,竟已是申时二刻。
“王爷,晚宴的时辰迟不得,您先行一步吧,”时青看着头戴斗笠,黑纱覆面的卫珩,语带焦急。
驿馆的杂役已经除下雪钉,卫珩点点头,催动马匹,箭一般奔了出去。
上元佳节,百姓都聚在东西两市,南北主干道上行人不多。卫珩在沉沉暮色中,一路疾驰。
街边的暗处突然冲出个佝偻的人影,跌跌撞撞地扑将到他马前。
卫珩一惊,立时勒紧缰绳,马儿骤然减速,前蹄高高地扬起,到底是在那人的身前停了下来。
地上躺着个老妇,穿着破旧肮脏的薄袄,正哀哀地叫唤。
卫珩心下了然,知道遇上了个碰瓷的,便冷冷地开口:“让开。”
那老妇仿若未闻,反倒在地上打起滚来。见卫珩有意绕道过去,更是拦在马前,让他无路可走。
卫珩坐在马上,面容隐在黑纱后,透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再不让开,便捉你去见官。”
那老妇听到“见官”二字,身上一僵,却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反而去扑那马。马儿受了惊,卫珩身形一晃,须臾间便立在了马前。
那老妇人似是不会说话,只一边“啊啊”的叫着,两手笨拙地比划,一会儿是哀求的手势,一会儿又是要钱的意思。
卫珩面容冷肃,手里的剑出鞘几分,抵在老妇面前:“走吧,去京兆府。”
那妇人这才明白他是个硬茬,满面惊慌地想逃。卫珩见她转身,身形一动,复又拦在了她身前。
他做了决定从不更改,既然这妇人执意犯法,那就按律处置。
那妇人满面惶急,在剑刃的逼迫下,也不得不走了两步。
“哟,这是怎么了?”
阮秋色背着画箱走在去莳花阁的路上,老远就看见一个通身黑衣,连面孔都遮个严实的男人,一手牵马,一手持剑,押着莲花巷里碰瓷为生的哑婆婆往前走。
她猜出是怎么回事,笑嘻嘻地上前,挡在了卫珩与老妇之间:“不知这婆婆犯了何事?这位兄台押她去哪里?”
卫珩被她一拦,冷冷地吐出两个字:“让开。”
“这位兄台,你手持利器,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家,我这个过路人可看不过去呀,”阮秋色并不退缩,还出手去按他出鞘的剑柄,“不如收了剑,有话好好说嘛。”
卫珩看见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探了过来,下意识地闪身一避。绕过了阮秋色,这才看到她身后空空如也,哪有那老妇的影子?
再一回身,面前的人脸上挂着得逞的微笑,明晃晃地刺眼:“那哑婆婆家里还有个等着吃饭的小哑巴,若真让你送进京兆府关起来,怕是要出人命的。”
卫珩隔着面纱,冷冷地审视了阮秋色片刻,没说什么,便要翻身上马。
“这位兄台,我帮你避过了逼死人命的孽债,你不谢谢我吗?”阮秋色却没走开,反而绕到他身前一拦。
他对卫珩黑纱下的面孔起了兴趣。像这样成日覆面的人,不是生得极丑,就是生得极美。这人身量颀长,声音也好听,他觉得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而他阮秋色就是为了画美人而生的,断没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没治你妨碍公务,是你走运。”卫珩语带寒凉,“还不让开?”
“好凶的兄台。”阮秋色神色丝毫未变,仍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也不要别的,就让我看看你的脸如何?”
他话音未落,突然伸手将卫珩遮面的黑纱一掀。
一眼看过去,阮秋色倒吸一口凉气。
莳花阁里,当家的苏三娘带了一众姑娘坐在大堂,等着阮秋色过来。
酉时的钟声敲了几响,一道身影才踉踉跄跄地进了门。
“阮小爷你可真叫我们好等!”苏三娘甩着帕子迎上前,“怎么样,准备画哪个姑娘?”
阮秋色愣愣地看着她,双目无神,像是丢了魂似的,全没有往日的机灵活泼。
“这是怎么了?”苏三娘诧异地用帕子掩住了口,与边上的姑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唱的是哪出。
半晌,阮秋色才愣愣地开了口。
“三娘……我……我好像看见神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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