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道他的命格贵不可言,至于那只凤凰儿,有人说便是皇帝本人,也有说是保佑皇帝屡战屡胜的瑞兽,无论作何猜测,所有人都以为皇帝对它该是爱之重之,敬之畏之的。
只除了皇帝本人。
事到如今他已经记不真切了,兴许头一回在梦中见到它时,确实也曾喜过、乐过,想与对方做个伴儿,在茫茫天地之间嬉戏遨游。可当对方振翅离开他的掌心时,所有的喜乐、愉悦、欣慰、期盼都变作了震怒。
没有根由却无法熄灭的怒火……就好像远在梦见对方之前,那只看似单纯实则狡猾的鸟雀就已千百次从他的掌心逃脱、再也觅不到影踪。
殷凤缓缓合拢右手手掌,其中并无一物,他轻笑了声,对眼前人道:“明白朕的意思了么?”
宜青盯着他紧握的右拳,心中有些害怕。他眼见着皇帝将右手握紧的,手心根本没有东西,只这么空握着却用力到手背都绷起了青筋,这让他不由猜测皇帝是不是要握紧了拳头给他来上那么一下。
他小心地摇了摇头,道:“不太明白。”
小麻雀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像是怕自己随时能暴起伤人一样。殷凤略一抬肘,那双黑溜溜的眼睛就不自觉瞪了起来,他将右手掩在身后,对方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不明白就到朕怀里来,朕慢慢说与你听。”
殷凤转身在软榻上坐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宜青在心中衡量了片刻,乖觉地走到他身边。
殷凤道:“阴阳灾异之说,兴许有人信,朕却向来不信。譬如那只凤凰儿,倘若当真如钦天监那帮子人所说的是样祥瑞,为何朕还想伤了它?”
宜青瞥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还算平静,小声揣测道:“它长得太丑了?”
没人见过皇帝梦中那只凤凰儿长成什么模样,也许并非如古画彩雕上一般身姿轻灵、毛羽绚烂,反而是只面目可憎的恶兽。
殷凤闻言,失笑道:“是有些丑了。”
他说这话时看着的却是宜青。
“它长成什么模样,朕又将它视作祥瑞或是猛兽,只有朕一人知晓。朕视它为猛兽,钦天监中人再如何夸言巧饰,朕也不会改变心意,反之亦然。”
他梦中那只凤凰儿,就算毛羽还未长得齐全,也已经可以窥见日后成纹之象了。倒是这个窃据了“碧梧”这般好名字的人,还愣头愣脑地为不会发生的事提心吊胆。可不论是谁,皇帝都更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会被旁人左右。
钦天监的人当年就看不穿那只凤凰儿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如今又如何能断言小麻雀就是祸水了?若是当真将他们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他才离无道昏君更近了一步。
宜青闷声想了一会儿,隐约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你是说……”
殷凤道:“没大没小。”
宜青立刻改口:“陛下是说,由着钦天监的人怎么说,都不会将我赶出去了?”
殷凤笑道:“你怎的总担心这些事。”当初让他搬来栖凤宫,小麻雀也是好一阵紧张,生怕被重新打发回尚衣局去,这时被一众大臣污成妖妃,最担心的也还是被赶出去。
“旁的事就算我担心也无益,只有换个地方住,还能早做些准备。”
宜青如实答道,扣在腰上的手却猛地一收,将他勒得险些喘不上气。他像只小兽似的本能察觉到了危险,立刻缩起了脖子,可整个人还被皇帝抱在怀中,缩也无处可缩。
“早做些什么准备?”
这声问话是从身后传来的,宜青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斟酌道:“要是回尚衣局,得备些厚实的棉衣,还有防冻的药膏……不是宫里的东西,是你前些日子给我,我应当能带走吧?”
殷凤道:“不能。”
宜青惊讶地想要转过身,看看皇帝到底得有多斤斤计较,才会连个赏赐下来的药膏都不让他带走。他艰难地挪着身子,不可避免地在皇帝的大腿上磨蹭了许久,于是连转身的权力都被剥夺了。
即便气氛剑拔弩张,殷凤的神态还是悠闲的。他一手将身上跨坐的人牢牢制住,以免对方再做出什么惹火的举动:“冬衣、药膏,这宫中原本便备好的物什、后头赏赐与你的珍玩、你与那胆子颇大的宫人偷偷从其他人手中骗抢来的玩意儿……”
“是拿钱买的。”宜青道。
殷凤不在意道:“一样也不许带走。”
他伸手撩起小麻雀披散在颈后的发丝,拨开对方塞得严严实实的领子。因为冬日鲜少裸.露在外的缘故,那片肌肤格外白嫩,好似刚被剥了壳的蛋,伸指碰上一碰便能见到一阵震颤。
“你想带走的玩意儿,你,都不许走。”
宜青被灌进领口的冷风冻得一个哆嗦,更让他心惊胆寒的在他颈部反复摩挲的掌缘。皇帝的手心干燥温暖,掌缘也不似其他位置、没有多大威胁性,可他还是觉得皇帝想做的并非只有这样。紧贴着他后颈的掌缘随时可能变作手刀,又或者转瞬将轻抚的动作变成锁喉……
他想不明白的,先前两人还好好地说着话,皇帝怎么就突然变了脸。
殷凤也想不明白。他的涵养虽则不如历经三朝不倒的老臣,大多时候也足够冷静克制。造成这样的状况,他只能解释为是今日提了太多次他梦中的凤凰儿。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
哪怕他坐拥天下,也不能与一只梦中的小玩意儿较真。因着不能同它较真,索性将火气都发在了小麻雀身上?这可太不像他了。
殷凤平顺了呼吸,缓缓开口道:“朕的意思……是你安安分分住在这宫里,哪儿也用不着去。”
……
皇帝言出必行,说是让宜青在栖凤宫住着、哪儿也不许去,当日午后便派来了二三十个侍卫将栖凤宫围得水泄不通。
栖凤宫中的宫人还可以出入,但身上带着的物什都得经过仔细盘查,尤其是送进宫的吃食,更是样样都要由银针试过,才能送到宜青面前。
起初栖凤宫中人心惶惶,都以为是宫中的主子失了宠,好在侍卫头领进宫来说了两句话,让众人都安心不少。
“属下等奉陛下之命在栖凤宫外巡查,以免有居心不良之辈混进宫中,望娘娘见谅。”侍卫头领不善言辞,干巴巴说了一句,便抱拳要退下。
宜青忙喊住他:“你且等等。”
侍卫回过头,开口询问的却是伶牙俐齿的清渠。他站在宜青身边,跟个得势的嬷嬷似的,叉腰仰头道:“什么居心不良之辈?大人把话说个明白,才好叫我们放心啊。”
侍卫木讷道:“属下不知。”
清渠道:“那这巡查得查到什么时候?如今正是年节呢,里里外外进出的人那么多,每回都要经你盘查一遍,耽误了多少工夫?”
“这……”侍卫一看就是个憨厚老实、缺乏急智的,被问得答不上话,就涨红了脸,“对不住。”
宜青支了下颌看着两人,不管清渠巧舌如簧说了多少话,侍卫只一句“对不住”就全都挡了回去,也不知是谁占了上风。
等清渠说得口干舌燥,忍不住端起茶润润嗓子的时候,宜青才像个雍容富态的贵妃娘娘一样摆了摆手,道:“行了,知道你们的难处。下去吧。”
侍卫如获大赦,转身便走。
清渠就着茶盏喝了半口,面上还有些忿色,宜青觑了一眼,揶揄道:“说够了?当着我的面打情骂俏,好大的胆子!”
那侍卫头领踏进宫门的时候,宜青就把人给认出来了。他开口留下对方,就是看见清渠绞着帕子、想搭话又找不着由头。
“谁要同他打情骂俏。”清渠嘴硬道,“我问那些话,还不都是为了你。”
他放下茶盏,伸指在宜青的脑门上点了一点,像两人在尚衣局初识时一样语重心长道:“宫外突然压了这一堆乌泱泱的人,你都不急的?就不怕是皇上要有什么动作,拿你开刀?”
宫中巡查的侍卫都早有安排,哪几日当值、经由哪几条宫道巡路、守着哪几扇宫门,少有这样二三十个人围在一座宫殿外的。栖凤宫又不是朝会的大殿,需要这么多人日夜不休地守着么?
清渠压低了嗓子,凑到宜青身边:“同我说个实话罢,是不是你将皇帝惹急了,还连累了这一宫的人?”
宜青点了点头。
清渠大急,口中道:“如何惹恼了他?我见皇帝平日待你也是极好的,那日连前朝进谏说你是妖妃,也都被他斥了回去了。还能有甚么事惹恼了他……”
清渠忽的捂住了嘴,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宜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才松开手掌,轻声道:“是那时候惹恼了他?”
宜青:“?”
清渠替他抱不平道:“看着是个气量大的,就算你笨了些,不爱同他玩儿花样,他就翻脸了?这还是做皇帝的……”
宜青见他愈发口无遮拦,出声阻止道:“派些侍卫到宫外守着,这事陛下同我说过了,莫大惊小怪的。”
至于为什么要派侍卫来守着,他不便与清渠说。清渠是个直肠子,心中藏不住话,没准一时不慎就说漏了嘴。
皇帝决意顺藤摸瓜,将前朝那些参与编造灾异之说的臣子一网打尽。因着这事与他有涉,皇帝担心那些人会在后宫之中抢先下手,所以派了人将栖凤宫预先围了起来。
左右他以往也都待在宫中,不觉得被那么多侍卫围着有什么不便。
只是皇帝事务缠身,多日不能来后宫,失眠的病症怕是才好了一点,就又要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