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过后,天亮时分,桃青宜起床。
他身边的枕头总是空着的。他的妻主,晚上做馅料,白天卖包子。他睡着后她睡下,他醒来时她已经离开。
桃青宜其实不明白为什么他带了足够一辈子生活的嫁妆,她却还是只用自己挣的钱,依然每天起早贪黑卖包子。
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来自己刚绣好的、还没有来得及给她的荷包,桃青宜忽然觉得好寂寞。荷包上两只鸟儿依偎着,扶持相依。他绣的时候想着的,是和妻主要如这般一样。
现在他每天里守着这一方院子,房子不算大,却感觉很空。以前在桃府还有宛儿陪着,现在就这么一个院子,他一个人守着。宛儿说过想跟来,可是宛儿和桃府管家的小女儿已经快要成婚了,桃青宜怕耽误了他,没让他来。爹爹也说了要给自己重新选小厮带来,终是因为妻主还没有小厮,他也就没有应。
桃青宜起身穿戴好,收拾了床铺,洗漱了,坐到妆镜前。镜子里映出房间里的摆设,仍然充满着喜庆的气息。桃青宜突然想起了前人的一首古诗——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形容闺中怨夫的诗句,不正是说他么?桃青宜对着镜子看。看自己,再看看大红色装点的空旷房间,鼻头不禁一酸。他都不清楚为什么,就这么被冷落了。
难道因为自己在那个时候吐了,她生气了、开始讨厌自己?桃青宜愁眉不展,手中的簪子都不知用哪一支。用了有区别吗?
都不知她会不会看一眼……
桃青宜嫁进来也有将近十日了。
每天里,樊渺依旧过着晚上做馅料、白天卖包子的生活。似乎桃青宜来后的唯一改变,就是多了一个给她做晚饭、陪她一起吃晚饭的人。两人之间的话语少得可怜,不像夫妻,倒像陌路人一般。
桃青宜喜欢静,却不是这样牢笼一般的静。这样的生活一天两天还好,可这都六七天了,还不知以后什么时候是尽头。
桃青宜拿起绣活放下,拿起诗书又放下,重新收拾了本就整洁无尘的房间,终于熬到樊渺回来。
樊渺回来时,桃青宜算准时间,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到门口去守门。
樊渺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两条大鱼,另一只手里是一个纸袋。纸袋里装了桂花糕。
樊渺把鱼扔到厨房,回到餐桌上坐下,递给桃青宜纸袋:
“这个是桂花糕。你看看喜欢不喜欢吃。要是有其它想吃的,记得和我说。”
桃青宜拿着纸袋,脸上笑得好像梨蕊初绽:
“嗯,这个我很喜欢。”
他本来就很喜欢吃桂花糕,这又是樊渺送的,他看着这纸袋就更顺眼了。
樊渺顿了顿,又说:
“你多吃些,这几天瘦了。那条鱼你找时间炖鱼汤喝,补补身体。还有,你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家里没有的话我去买。”
桃青宜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很开心。这是妻主第一次吃饭的时候和他说这么多话。
其实樊渺婚前关于夫郎性格的考虑不无道理。樊渺话少,桃青宜话也不多,两人居然就这么沉默以对、交流少得可怜地过了好多天。
饭后,桃青宜去枕头下面摸了荷包出来:
“妻主,我绣了新的荷包,你带上看看。”
樊渺接过,荷包上双宿双栖的一对小鸟儿映入眼帘。画面并不繁琐,鸟儿彩色的羽毛还十分可亲。两只小小的头相依偎着,很讨喜。接过来低头系在腰上,樊渺看着很喜欢:
“很好看!”
看她心情不错,桃青宜将思忖了一上午的话说出:
“妻主还在生气吗?我明白那天吐了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妻主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啊。”樊渺莫名——自己哪里像生气的样子吗?“那天是你吃不惯。不舒服了自然要吐出来。”
那为何冷落我……不是因为吐了这个问题,桃青宜更惆怅了:
“妻主,对青宜哪里不满意?”
“没有。”樊渺不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她认真想了的。看着眼前委屈小夫郎样的人,眉宇间抹不去的惆怅,她都不知道哪里来的。
樊渺原本不喜欢大家闺秀。她对富家子女有着强烈的抵触。可是对着眼前的人……她没有一丝厌恶。
他很好。他曾是大家公子,却不会因为身份看不起人,也不会因为贫富的差距自命不凡。他每天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好夫郎。
而且,她喜欢看到他站在门口等自己回来。她看到他出现在门口的身影,莫名欢欣。他身上有温暖的气息,她喜欢靠近。
她在尽力想让他过得好些,可他似乎越来越忧伤。这才十天而已,下巴都尖了。樊渺伸手抚上他的微蹙的眉头:
“我做了什么事,让你伤心?”
桃青宜摇着头。他要怎么说出口。矜持如他,真的无法说出“妻主,你能不能不去卖包子陪我一天”这样的话。
他没要求过谁,从来没有。没期盼过谁的陪伴,这是他第一回想要有人可以靠近。
樊渺有些憋闷。桃青宜这不说话的可怜样子,让樊渺手足无措:
“青宜……我要是哪里做的不对,你就对我说。”
桃青宜哀怨的心情,听了这话,就往生气发展了——她怎么可以无知觉到这种地步!每天把他晾在家里原来是无心的!他闺怨了那么久,对着她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想她陪陪他,就这样而已。
“妻主……我一个人在家里很闷。”桃青宜说着,低头,乖乖好像一只猫咪。既然她听不出他寂寞的弦外之音,他也就没那么害羞了。
“哦,那就常去邻居家串串门的。”
桃青宜抬头:
“串门?”
他的世界里,男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串门这样的概念完全不存在。仅限于男节的时候,好友间的小聚。即使是要好的闺蜜,也只能在男节时见面而已。
樊渺这才后知后觉——他这么些天都是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吗?
“就是以后可以多去邻居家坐坐。”
可是桃青宜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她说让他去串门,没有其它了。她还是准备这么着晾着他么?
唔,他不给她做饭不给她洗衣服不给她干活儿……她究竟,有没有把他当做夫郎!还是真的对他一点意思都没有?
“哦。妻主去做包子馅儿吧。我想睡觉了。”
他想说,妻主,咱们圆房吧。他想说,妻主,你陪陪我吧。
但他的矜持,意味着口是心非。桃青宜还有些害怕。她转身的背影,总是在他眼前。他主动说出来,他主动转身走,就没有那种难受的感觉了吧。
于是,樊渺真的去做包子馅儿了。
于是,桃青宜真的……装睡觉了。
桃青宜睁着一双杏眼,盯着床顶,了无睡意。
他的妻主没有任何恶习。吃喝嫖赌不做,坑蒙拐骗偷不沾。他原以为妻主心有所属,后来也没了踪影。
明明很好了。
可是他的妻主就是,像个房客。吃了,睡了,走了。回来,又吃了,又睡了,又走了。
日子就在桃青宜日复一日的“妻主,你去做包子馅儿吧,我要睡了”这句话里进行。樊渺最常做的事,是在卖包子的时候想起她贤惠的小夫郎。
那嫁妆,樊渺想好了用处。河曲又发大水了,几家善人富户一起开了接济的棚子。这嫁妆让桃青宜看着喜欢的留几样,其它樊渺想全施舍出去。
串门是这市井之中,留在家里、不随妻主外出的夫郎们最热衷的活动。可是桃青宜哪里像会享受这项活动的人?性格如何先不论,他和这里一众男子缺少共同语言的。市井八卦他从来不关心、家长里短他也没什么见解。
他的串门,仅限于去与自家院子隔堵墙的牛老爷爷家送点儿点心。老爷爷妻主走得早,一个人住,平时又没什么人拜访,桃青宜去了听些唠叨,还能坐得住。
这天,桃青宜去了,意外发现还有别人在。
“哟,这是樊家的夫郎?果然跟画儿上的人似的。”来人是一位中年大叔,手里端着木盆,木盆里放了衣物。看来是来给牛爷爷洗涮收拾的。
桃青宜笑笑。不知如何言语。这里人如此直白的说话方式,他一直不知如何回应。
“别说,你家妻主藏得还真紧。都听说你长得好,这巷子里,没几个人见过。我算是有眼福啊,见着了。”大叔自来熟地笑着说。说罢,大叔回头看屋里的牛爷爷:
“爹,还有要洗的没?我一并洗了。”
“没啦,人老了能穿多少啊。你也不小了,天天跟着我那不肖女儿摆摊子,也要注意着身体。慢慢洗不着急……”牛爷爷唠叨着,就是一长串。想起来还没招呼桃青宜,这才打住。
“小渺家的,你来,坐这儿。这糕点,我一个老头子也吃不了多少,你平日里就别带了。多过来坐坐就成。他是我女婿,就住这巷口儿,来收拾收拾。都不是外人,你别羞。”
“对,别羞。改天上大叔家里坐坐!”牛爷爷的女婿在院子里,边敲打着木盆里的衣服边说,“大叔给你自家酿的好酒!”
桃青宜坐到椅子上,应下大叔的邀请。
这样的环境里,他向来是听众。今天里多了一个人也不例外。他就听着牛爷爷和牛爷爷的女婿一起唠叨,问啥答啥。
有这么一个好听众,牛爷爷的女婿今儿个也说得起劲。洗完了衣服、整理了房间也不走,和牛爷爷一起,拉着桃青宜从开头说到结尾。这种朴实温暖的氛围,感染到了桃青宜,他听着也高兴。
到了该做饭的时候,桃青宜才不得不起身告辞。
原来牛爷爷的女婿牛大叔从嫁过去开始就跟着牛大姐卖酒。男子不可抛头露面是桃青宜以前所接受的教育。到了这里,似乎也没那么绝对。听牛大叔说,这巷子里,整日留在家里不出门的,还真没几家。
所以,桃青宜今晚对樊渺说的第一句话是:
“妻主,我和你一起卖包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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