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启瑞先生显然不太愉快。
他经过我身边走进屋里,身上还带着雨水和新鲜泥土的气味。朝门外望望,水泥地面上的水汽还没被蒸干,应该是昨晚下过雨。我关上门回身进屋,看到正脚步匆忙地直奔书房的曾启瑞先生脚下忽然一个急刹,停在客厅沙发旁的小圆桌边,直勾勾地盯着被拔掉的电话线瞧了数秒,才回过头来看向我:“他干的?”
考虑到秦森没有事先交代该怎么做,我只能坦白,摊摊手以示无奈。
得到我的回应,曾启瑞先生摇了摇脑袋,迈开脚步走到书房大门前,拧动门把发现门已经被锁住,便无奈地拍拍门板,将嗓门抬高一个八度喊,“秦森?”
门后没有任何动静。我来到小圆桌边,把电话线重新接好,看到曾启瑞先生侧身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是想向我求助,比如给他一把备用钥匙。可惜我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与他对视,数秒之后终于将他的耐心消磨殆尽。
他不得不重新转向紧合的门,继续扬声试着同里头的秦森交谈:“别躲在里面,你肯定已经看过今早的新闻了,这已经是第十二个死者。我很确定他就是两年前销声匿迹的‘v市雨夜屠夫’……这个案子我们专案组跟进了四年,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好不容易说完这一长串话,他深吸一口气,又亮出最后的底牌:“秦森,专案组需要你——”
书房大门猛然被打开,曾启瑞先生稍稍一吓,刻意拖长的尾音霎时间止住。
秦森腰杆笔直地伫立在门边,一手习惯性地背在身后,一手捏着门把藏在门后,脸色平静地迎上他略显惊异的视线,微微抬高了下颚开口:“故技重施不是明智的决定。”
松了口气一般垮下双肩,曾启瑞先生耸耸肩,“如果屡试不爽,也就不失为良策。”
同他对视片刻,秦森的目光转向了我。
没有言语明示,甚至没有任何眼神暗示,他仅仅是站在原处看着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视线,以至于几秒过后连曾启瑞先生都回头望向我,接着冲我使了个眼色,清清嗓子去看秦森:“我们的协议当然是长期的,魏小姐是你的监护人,她可以全程陪在你身边。”
语罢他再看我,“相信魏小姐也会遵守法律规定,不把案情细节透露出去,对吧?”
秦森和我都没有吭声。
十分钟之后,我陪着他一起上了警车。曾启瑞先生年事已高,却依然像年轻人一样爱把车开得飞快。秦森一路上都在拿手支着脑袋一言不发地翻阅曾启瑞先生带来的案件卷宗,车身颠簸得厉害,我有些晕车,只能想办法转移注意力,便随口问他:“‘v市雨夜屠夫’,跟你昨晚看的电影有关吗?”
“没有。”秦森头也不抬地答得干脆,半垂着眼睑迅速浏览卷宗内容,翻页的速度比我能够想象的还要快,语速却十分平稳,“是根据1982年香港林过云连环杀人强/奸案改编的电影,夸张成分太多,没有多大的参考价值。”
看来他状态不错。我握住车门上方的拉手,脑袋枕着自己的胳膊,感到有些无趣。
“没错,电影跟真实案件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坐在驾驶座开车的曾启瑞先生主动接茬,“不过我们要找的凶手……也就是‘v市雨夜屠夫’,应该也是受了这部电影的启发。”他拧紧眉头叹了口气,“四年了,专案组的人数已经从最开始的二十人增加到六十人。我们还是没有抓到他。这次是他沉寂两年之后的复出,我们必须在他再次引起骚动之前把他绳之以法。”
不难看出这个案子对他来说意义非常。可惜的是秦森似乎跟我一样不大在乎这一点,只突兀地出声提醒:“曾队长,请您稍微开慢点。”他一面出声一面翻动手中的卷宗,“我妻子晕车,可能需要打开车窗。”
“抱歉。”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车开得太快,曾启瑞先生换档适当减慢车速,还替我打开了我这一侧的车窗。凉风立马汹涌而入,差点将我扑得窒息。我拉紧领口,新鲜空气灌满肺部,稍稍减轻了不适感。
“我以为您会趁这个时间向我说明案子的详情。”伸手帮我把车窗调到了合适的高度,秦森的注意力还没有从卷宗上挪开,和曾启瑞先生交谈起来显得尤为漫不经心,“比如从三年前的三月开始,他在一年之内杀害了十名女性,对死者进行奸/尸以后雨夜弃尸。”
“是我考虑不周。”不像从前与他共事的胡太峰局长那么爱摆架子,曾老先生承认错误总是十分痛快,并且从不因这些小事而影响情绪,很快将话题转回重点:“事实上不只奸/尸……他还从死者身上割下了某些,”他顿了顿,竟下意识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某些女性的性征。”
女性的性征?
“乳/房和外/阴。”秦森用两个更具体的词汇解答了我的疑惑,顺手将卷宗里一打彩印的照片递给我,下一句话又指向曾启瑞先生:“您不需要太担心魏琳的感觉。她协助我做过不少实验,对人体器官都有科学的了解。尤其是性征,我和她在另外的场合也做过深入的交流探讨,所以您大可以措辞直白一些,她不会因为这个而觉得您下/流或者为老不尊。”
虽然早已习惯他这种近乎于口无遮拦的“直率”,但在一位备受尊敬的老先生跟前,我还是忍不住瞥了眼秦森,才低头看向他给我的照片。
是女性被割得血肉模糊的胸脯和下/阴。其中两个死者脖子上的勒痕让我不禁多瞧了几眼,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看到的中的画面。这个凶手也给死者化妆么?我往后翻看两张,发现这些姿势怪异的死者脸上并没有妆彩,脸颊反倒被雨水泡得有几分变形。
“好吧,我知道了。”勉强接受秦森的建议,曾启瑞先生抬起一只手揉了揉鼻尖,“十个死者有的被绳索勒死,有的被刀片割破颈部的动脉,或者被利器捅伤致死……虽然死因并不一致,但我们还是能判断都是同一人所为。因为装尸体用的麻布袋种类和大小相同,尸体被割乳/房、挖下/阴的情况也都相同。另外,法医还在每具尸体的割口里或多或少发现了铅屑。”他转动方向盘来了个大转弯,“由此可以判断作案用的刀片还长期被用来削铅笔。”
秦森还在垂眼搜寻卷宗中的某些信息,似乎对凶器上沾着铅屑这种事并无感想:“他的作案时间没有任何规律可循。除了前两个被害人,其余被害人大约都是在失踪两小时之内被杀害,二十四小时之内被弃尸。”稍微挑了挑眉,他像是在卷宗的最后几页上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就是说,凶手和尸体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他和活人相处的时间。那这段时间里他都在做什么?”
此时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已经能远远看到警方拉开的警戒线,奇怪的是警车全部都停在距离警戒线至少一百米的地方,挡住了围堵在附近的记者。我看着窗外那些伸长脖子朝这儿张望的记者,忽然想起春节过后刚出家门便遇到记者的事。
曾启瑞先生慢慢将车停下来,“当时我们据此判断他有正当的职业,或者,正常的家庭生活。”
合上手里的卷宗,秦森神色平静,却煞有其事地颔首附和:“嗯。”他从外衣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叠好的口罩,毫无征兆地转过身来替我戴上,嘴上仍在进行刚才的话题,“麻袋是米袋。居然为了找这种麻袋和袋内大米的产地动用了上千警力,还跨省调查……你们当年也是蛮拼的。”
调整了口罩的高度,确定它已经遮住我的大半张脸,秦森才满意地收回手,打开他那边的车门下车。我看了眼外头的记者,摸摸口罩,也从我这边的车门下车。
这里是郊外一条人烟较为稀少的道路,虽说尚未铺建成正规的马路,但从泥泞路面迷人眼的杂乱胎痕来看,常有汽车经过这一带。两旁的林坡外有河塘,恐怕污染严重,不然也不会让风卷过时带着股腥气。
不少被警车挡住去路的记者注意到了曾启瑞先生,他们赶紧招呼了扛着摄像机的摄影师往这边跑,却又马上被眼疾手快的警察拦住。
刚从车上下来的曾启瑞先生关上车门,瞟了眼险些蜂拥而至的记者,便面不改色地上前来领我们走向不远处的警戒线:“大雨的冲刷让太多线索灭失,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抓住仅剩的线索不停往下查。”他微低着脑袋,时不时抬头朝警戒线的方向看看,眉心紧锁,神态凝重,“当年在秋水镇地毯式调查摸底的可疑人员就有三千二百六十个,我们一一排查,花了大量人力物力,最后侦破了其他将近九十桩案子,结果还是没找到这起连环杀人奸/尸案的凶手。”
“完全没有其他线索吗?”我一边询问一边低头,脚边一个接一个的泥滩和水洼令我举步维艰。幸好走在前面的秦森侧身看我一眼,又回过头来拉我。他面无表情,将我的手攥得很紧,有时也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扶一把我的胳膊,好让我从泥滩前跨过去。
见秦森走了回来,曾启瑞先生也驻足等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压抑而无奈,“凶手留了大量的……精/液在死者体内。检验科保留了不少样本,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帮助。因为在没有嫌犯的前提下我们不可能仅凭dna大海捞针,你知道这种技术才刚引进几年,我们还没有建立全国公安机关dna数据库——连指纹数据库都没有影子,更别提这个了。”
这时候秦森已经把我带到了草坪上。这一段路比较平坦,所以他没再管我,兀自走回泥路边,沿着草坪的边缘不慌不忙地走动,垂首观察那些杂乱无章的胎痕。曾启瑞先生还站在原地,好像不认为那些胎痕值得留恋,只告诉秦森:“我们也想从车胎痕迹下手,可是虽然每个抛尸现场都比较隐蔽,但附近经过的车辆太多,没有办法对车胎痕迹进行排除。”
秦森并未因此回头,突然停下了脚步,稍稍弯下腰盯住某处,低着脑袋悠悠道:“我不这么认为。”
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我想了想,还是迈开脚步朝他那里走去。
“吨的微型货车,半年内换的新车胎,好消息是厂家就在隔壁m县。”秦森顺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重新挺直腰杆上前两步,拿树枝的另一端点了点两道胎痕,“另外凶手在近期曾经开着这台货车经过盘山公路,你们可以调取附近盘山公路出入口的监控录像对吨的货车进行排查。”
说完,他抬起头,视线越过我投向曾启瑞先生,无所谓地丢开树枝:“当然,前提是有监控录像。”
我滞足看看他指的那两道胎痕,无法瞧出它们与其他胎痕的区别。曾启瑞先生来到我身旁,低头审视一眼,显然跟我抱有相似的疑问:“为什么这么肯定是这两条?”
“新旧胎痕不难判断,所以你应该能认出最近留下的胎痕。”拍了拍手上不小心沾到的泥块,秦森慢条斯理地环顾四周,“这附近没有能吸引司机停车的东西:村庄,小卖铺,美景……统统不存在。因此在这种路段停车如果不是车子出了故障,又或者司机想停下来抽根烟休息,就基本只剩下抛尸一种理由。”而后他又垂下眼睑扫一眼其他的胎痕,“而很不巧,在最近留下的胎痕里只有这两条显示出车子曾经在这里停下。”
回头瞧了眼大约二十米外的警戒线,曾启瑞先生点点头,“距离抛尸地点非常近。”
“我看不出来车曾经停在这里。”我依然在尝试着从那些胎痕中看出不同之处。
“刹车会造成车胎对一小截道路的重复碾压,雨天路滑还能增大重复碾压的面积。”稍抬垂在身侧的胳膊,秦森指了指胎痕的一处,示意我仔细观察那里,“这一块,明显遭到过车胎的重复碾压。”
深度确实有细微的差异,胎纹也比较乱。他视力可真不错。
曾启瑞先生已经跟上了他的思路:“再根据车胎之间的宽度判断车的大小。我猜车胎是根据胎纹看出来的……你还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他紧接着又拧起眉,“那盘山公路是怎么回事?”
“显然凶手的车就跟凶手本人一样喜欢在它摩擦过的地方留下点什么。”再次弯腰,秦森从胎痕里捻了些什么出来,在食指和拇指间磨了磨,举到曾启瑞先生眼前,“车胎留下的泥土。要是您对土壤地质学感兴趣,就能看出来它来自哪里。”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土壤地质学不怎么感兴趣。”曾启瑞先生掏出手机,“不过我想,我需要通知他们调看监控录像。”
另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却在这时响起:“曾队长。”
我转过头,看到肖明警官正跨过警戒线朝我们走来,肩头微湿,面上依旧没有多少表情,简单向秦森和我点头示意,就看向了曾启瑞先生,停步在他身后:“地理侧写已经完成了。”
世界真小。我以为肖警官回到a市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有更多的机会见面。没想到不过一个月,又看到了他的脸。
不等曾启瑞先生有所回应,秦森便冷不丁出声:“您没有告诉我肖警官也在。”
他语音语调都十分平静,话里敌对的意味却显而易见。
曾启瑞先生难免尴尬,看看肖警官,再看看青森,“因为肖明也是专案组的成员……”
“那么,”微抬下颚打断他的话,秦森完全没有掩饰眼中傲慢而冷淡的神色,“既然有肖警官在,我想我就没必要参与调查了。”他转身示意我跟上,“走吧,魏琳。”话音未落就迈开脚步往回走。
我跟上他。
“等等,秦森!”曾启瑞先生赶忙追上来,语气里多了几分严厉,“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老是这么针对肖警官?”
秦森猛地刹住脚步,差点让我因为来不及收回脚而撞上他的背。他转身,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拖到身旁:“我还没有大度到能心平气和地跟一个对我妻子图谋不轨的男人共事。”面色不改地冷哼一声,他表现得坦然而理直气壮,“更何况这个男人在上个月还特地去菜场接我的妻子,开车送她回家。”
尽管我记得,他当时的反应并不像现在这样“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