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荇榷在我旁边坐下来,夜的静谧令他的声音听上去好似蒙了一层薄雾。
“你好像并不关心嘛。”
“关心什么?”我盯着池水倒映的点点灯光出神,随口问道。
“哈,真是奇怪呢,留织这种若无其事的样子到底是真的呢还是——在伪装。”他声音带笑,合着意味深长,“当然是关心那些找你的人啊,在找你的,似乎并不少呢……”
伪装技巧不算高明,我僵直的脊背在他眼中泄了底。
“我想想,算上佐西,再算上那天见过面的司天浙……”他边说边用剥离一切的目光观察着我的反应,唇角漾起云淡风轻的弧度,“留织小公主,可惜你无法亲眼见识到他们是怎样疯狂找寻你的,调用了多少人力,掀起了多大的波动呢。可惜……”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何以他现在这话听来像是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微微勾了勾唇,“可惜什么?”
“可惜,”他盯紧我,眼中终于闪现出一个睥睨天下的执掌人独有的嗜血目光,在暗夜里绽开一种残酷的绝美,“他们终究低估了斯图尔特家族的实力。”
如此森然的气势,我心中不觉一凛。
敛起唇边早已变作冷厉的弧度,他目光投进波光潋滟的水池,脸色阴晴莫测,“不过,若论查寻的进度和准确度,好像还是佐西快一点。”
诚然,同为北美三大家族之一,佐西虽无法对商荇榷了解至深,但多年的接触中也不乏对他以及斯图家族或多或少的认识,加之佐西当年为了争取斯图家族的帮助,对商荇榷的了解不可谓不下功夫,这些,司天浙自然比不上。
只是,如果是被佐西找到,也决然算不上是好事。
前有水后有火,前是狼后是虎,落在他俩任何一人手里,我难以想象哪种情况更糟。
“你很希望被他们找到吧?”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讲出这么一句,我回神。
这次倒是没兜圈子,他直视我,语声淡淡却不掩犀利,“你今天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你叫留织·弗克明斯,而不是付清羽,其实从你两年前出逃后就隐姓埋名不再提自己过去的名字了不是么,为何今天破例?”
我强作平静,慢慢道出:“我只是觉得,跟外国人介绍之前的名字会比较方便,符合他们的语言习惯,叫起来也顺口,毕竟中文名字在他们听来很别扭。”
“恐怕不是这样吧。”他显然没有相信我情急之下硬扯出来的解释,缓慢却句句如剑如刀,“因为你知道,付清羽这个名字默默无闻,而留织·弗克明斯的知名度就高多了,对么?”
心下一惊,想要竭力维持事不关己的姿态也已不可能。
他浅笑迷离,堪堪传达出危险的意味,“你是想,尽可能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若有人认出你,或许可以将你的行踪传递到找你的人那里去,就算不是这样,一个知名度高的名字总比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被人找到的几率高,是么?”
逻辑严谨,条分缕析。
事实如此,已然由不得我抵死不认。
纵使万般不甘,心中也不得不佩服,他商荇榷连这般微小的细节都能抽丝剥茧体察入微,其洞悉人心的能力的确上乘。
对上他如芒般刺穿一切的视线,我轻缓一笑,“悬疑推理么?你倒真有潜质,福尔摩斯先生。”
不理会我的讽刺,商荇榷继续沿着他的逻辑讲解,“你是想被佐西还是司天浙找到呢?佐西的话,我想,两年前的那件事恐怕你还不能原谅他,又疑心他将你带回去的目的不纯,那么,现如今,最希望司天浙能够找到你吧……如此,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心里最能够接受的是他?”
真是推理上瘾,甚至连用词都十分谨慎,他不是问我喜欢谁,而是接受谁,这样的遣词留有余地,却直逼内心。
“噫,说起来留织还真是不应该,”他忽然叹了口气,口吻转而忧郁,言语间有些埋怨道,“明明说好要跟我一起,逃开这些让人不快的秘密,居然暗自破坏游戏规则……”
已是不想再听他自问自答的怪异话语,以及看似疑问实则陈述的所谓问题,我淡然将话锋转开,“你与佐西不是应该已经合作了么,毕竟,当年逃走是我自己的事与佐西无关,况且跟弗克家族合作,于斯图家族来讲也是利益不菲吧,为何你们俩的关系看上去并不那么和.谐友善呢?”
出乎意料地,他居然轻笑出声,边笑边摇头,似在叹息,“留织啊留织,你,你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
这次倒没有掩饰我的疑惑,饱含求知欲的目光看向他,难不成这中间还有我所不知道的隐情?
他也不刁难,好心为我解惑,“你不知道吧,你逃掉以后,佐西就来找我,说要将我们之间的一切交易取消,他不会接受斯图家族的任何一点帮助,只要我取消跟你的婚约,可笑,你的逃婚给斯图尔特家族造成多大的耻辱他难道不知道么?他可以不接受我的帮助,我却不能不对这件事情要一个交代。”
我微愕,当真是良心发现么?佐西,既要如此,当初你又何必……
我点点头,“可以理解。”
“他要找到你自然比我容易,在你逃走后不久他便有了你的消息,”商荇榷冷冷一笑,目光里镌刻进了浓浓危险,“为了保护你不被我找到,这两年里,他想办法掩盖线索让我派出的人一无所获,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他在背后做这一切,可恶……所以,我要给他一点教训,他在明里暗里保护着你是么,我偏要设计把你从他眼皮底下带走,让他知道要论耍手段,他佐西根本不在话下。”
果真如此,原来那次酒会上佐西讲的话是真的。
而从商荇榷把我带走这件事来看,他与佐西斗气是目的之一,剩下的还有对我的惩罚吧,他刚才所谓的交待便足以佐证,虽然他的惩罚迟迟未至,亦不远矣。我看得出,对我逃走佐西又在他背后耍手段这一系列的事情,商荇榷不是不生气——其实平心而论,对任何人来讲都难以不愤怒。
虽然早已料到,当真印证的这一刻,心下不免惊惧。
这个话题显然不该再继续下去。
我将目光垂下,缄口不语。
只要他还乐意陪我玩下去,只要那惩罚未至,我便还有生还的机会,如若继续刺激他一气之下失去耐性亮出底牌,于我必是难以招架。
此刻,我真真切切意识到,第一次和商荇榷交手的方式,竟命定般地决定了我跟他今后的相处模式。
两个字,争斗。
斗智慧、斗心机、斗反应、斗谁更加沉着冷静。
只是这个对手,却是个狠角色。
夜色深重,我仍旧全无困意,不知是时差使然,还是因了这一番谈话所灌输至我心底挥之不去的寒意。
商荇榷也不再讲什么,只莫名望着浓蓝的天幕,若有所思。
夜又暗了一格,他长身而起,缓缓道出一句,“明天还有婚礼,睡吧。”
没再看我一眼,他来时轻缓,去时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