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虽然享受佳人陪伴,但也为她的忧心感到好笑。因为她的心思显而易见,虽然明面上是与陈惇作伴,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为陈惇担心,当然在她看来,此一去吉凶未测,京中情况复杂,何况锦衣卫亲自来捉拿,难免又凶险几分。
“好啦,”陈惇不由得扶额:“你已经给九爷他们一人塞了一千两的银子,喜得他们都找不着北了,早上我还听他们胡吹乱侃,说娶妻就要娶富家女,还让我给他们一人介绍一个,说寡妇也无妨……”
“若是能使你出狱,便是花去百万银子又算什么,”陆近真给他绾上头发,手上不由自主一顿:“上下打点、请托周旋,我还唯恐银子使得少了,你若是下狱,锦衣卫的诏狱……可还是要落在他们手里,只盼他们瞧在银子的面上,让你少收点磋磨。”
“下诏狱是肯定的,”陈惇道:“不过应该会先见他们的都督,这个都督跟我可是神交已久啊。”
陆近真不知道陈惇和锦衣卫的渊源,只以为他故意避重就轻,心里只下定决心,如果陈惇系狱,她就刺臂血书疏,自缚阙下,请求以妻代夫——这也是有许多先例的,比如当年御史冯恩触怒了嘉靖帝,也下诏狱拷问,冯恩之母吴氏诣阙,后来冯恩的儿子也上请代父死,最后嘉靖帝便将人放了出来。
陈惇终于来到了北京,这地方跟他想象中的一样,又不太一样。雄伟的北平九门下,还是有官吏在收税的,他们针对手工业者和小商贩收税,这个税叫“门税”,恢复了唐朝以来的竹木抽分。
所谓的“竹木抽分”,就是对贩运的竹木、砖瓦、柴炭等抽十分之一的税。唐德宗时期,户部侍郎赵赞奏请于诸道津要都令之处,设置官吏,查阅来往商人的财货,计钱每贯税20文。天下所出竹木茶漆等商货抽收1/10。宋代因为海运旺盛,对外来商品先由市舶司征税,称为抽解,税率通常在1/10左右,有时高达十分之三四。元承宋制,分得细一些,对外国粗货抽十五分之一,细货抽十分之一,对国内货物抽税,称作土货税。大明最开始设抽分厂,征收竹木、柴薪税,不仅在北京者,通州、白河、卢沟穚等地都有抽分竹木局。
所以大明不是没有商税的,但征税对象是手工业者和贫瘠的小商贩,却将真正富可敌国该课重税的大商人漏过去了——
陈惇一行人进入京中,想来北京人见惯了缇骑四出的样子,都不像外地人一样,一见锦衣卫就吓得纷纷躲避,老幼哭嚎的。但后来陈惇一想,也许锦衣卫在京中还是很守规矩的,出了京城就肆无忌惮了。
有一处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地方,像是一副棺材坐落在皇城西南角落,这就是被称作北镇抚司的地方,北镇抚司衙门位于狱神庙附近,因为同时也是诏狱所在,是以戒备之森严,甚乎于锦衣卫衙门。
锦衣卫之所以凶名远扬,盖因北镇抚司而来,而北镇抚司的凶名,又多因这座诏狱而来。北镇抚司可直接拷掠刑讯,取旨行事,三法司均无权过问,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刑法极其残酷,刑具有拶指、上夹棍、剥皮、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号称十八道点心。据说官民有犯罪者,若是被缇骑抓捕,解送往诏狱,许多人登时魂飞魄散,被活活吓死的并不稀奇。盖因一入诏狱必赴火蹈刃、惨毒难言。而相比之下,若能侥幸得送刑部大牢,则如从地狱来到人间一般庆幸万分。
透过青砖深墙,在厚重的铁门之前,陈惇已经闻到了令人作呕的腐臭之味,供职镇抚司的朱九他们已经习惯这味道了,而第一次进入诏狱的陈惇却难以忍受,被熏得直欲干呕。
陈惇踏入这潮湿幽暗的牢房里,却发现领他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人,朱九不见了,而这个人龇着一口黄牙,露出阴森森的笑容来,配着狱中一片昏暗凄凄惨惨的景象,简直让陈惇一颗心跳出胸膛来。
“九爷呢?”他屏息问道。
这人并不回答,反而将他狠狠一搡,陈惇一个趔趄,抬头只见这人也倏忽不见了,只有通道石墙上的灯,明明灭灭摇摇欲坠地,仿佛引魂灯一样,幽幽地照射着一间间粗铁栅栏围起的牢房。
“我艹,这是拍鬼片呢?”陈惇倒没有被吓住,他知道这诏狱之中定有机关暗道,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些人把他带到这里恫吓是个什么意思。
阴风阵阵,彻骨深寒,脚下各种蟑螂鼠虫乱窜,耳边还有各种求饶哭泣之声,从一间间牢房望去,只见里面关押的囚犯无一不是衣衫褴褛、伤痕累累,说是状若厉鬼也不为过。
陈惇已经管不到脚下踩着什么了,他扶着墙壁慢慢向前走去,果然没走几步,就见前方有一人长身玉立,他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一看,心中了然。
史书上说陆炳武健沉鸷,长身火色,行步类鹤,他没有走路,陈惇看不到他走路的模样是不是真的像仙鹤一样一步一抬腿,但最起码这人面色通红是真的,不知道是内家功夫深厚,还是气血充足的原因。
既然见了人,陈惇只好有礼有节地上去打招呼:“……见过大都督。”
果然这人微微一笑,道:“怎么认出来的?”
陈惇张嘴就是:“都督气宇不凡,如圭如璋,渊渟岳峙,英姿焕发……”
陆炳显然被他恶地够呛,一抬手:“好好说话。”
看到陆炳眼里的精芒,陈惇只好道:“我见都督额头上有一道疤痕,虽已经淡了,但是颜色和其他疤痕不一样,可以看出是灼伤。一般人遇到大火,下意识都是先捂住头,所以即使身体烧伤了,头也安然无恙。这样想来,只有大人曾经不畏火灾,救驾于行宫。因为您背着皇上,所以头上才会被烧伤至此。”
嘉靖十八年嘉靖帝南巡,抵达卫辉的时候,行宫起火,百官仓猝不知帝所在。只有陆炳排闼把皇帝背了出来,从此嘉靖帝爱幸炳,不多久陆炳便从都指挥同知晋锦衣卫指挥使,掌锦衣事。
陆炳显然对他的话很满意,也微微露出一点惊异来,不过口中却道:“小聪明。”
陈惇不由自主一缩脖子,差一点就做出一个点头哈腰的动作来,他郁闷地摸了摸鼻子,这不是你要我说的,我说了又不讨好。
“来。”陆炳转身上了楼梯,陈惇紧随其后,两人来到一处静室之中,这屋子里头空荡荡地,但四面都是墙壁,和一般的监牢不同,而陆炳进入房中只是顺手抄起了烛台,来到一面墙壁前方,在墙壁上一处小小的罅隙中摁了几下,这一处罅隙看似好像是墙面的裂缝,但实际应该是个机关。
果然整个墙壁都活动而且转开了,陈惇倒吸一口气,跟着他进入了墙后。
“是不是在想,”陆炳问道:“诏狱之中居然会有这样的机关?”
“诏狱这地方,”陈惇就道:“有机关暗道不是很正常吗?”
陆炳似乎笑了一下:“当初设计这个的工匠,不太愿意承认这是个机关,他把这个叫做‘堂奥’。”
“什么叫堂奥?”陈惇跟在陆炳身后问道。
按照字面意思解释,堂奥其实就是厅堂和内室。然而在这个工匠眼里,并不认为堂奥就是建筑结构中的内外,或者说,绝不仅仅如此。
“……用很简单的话来讲,就是你进去一个房间,打开门看到的所有,就是堂,”陆炳似乎很有闲情跟他谈:“而‘奥’是你打开的时候你没看到的,可能就在门后边,被门挡住了,或者在下一进,或者是某个关起来的门后面,被墙壁阻隔。”
陈惇听得稀里糊涂,就道:“……怎么能确定,堂之后,一定有一个奥的存在?”
陆炳的回答是:“因为心里想到了,其实有看到或没看到,都不重要。”
不重要你跟我说这一堆?陈惇腹诽了几句,他承认陆炳说得对,因为他站在墙前,心中就一定确信墙后有另一个空间。
陈惇还真仔细思索了一下,道:“王阳明心学上讲,外在的世界其实是自己内心的投射,世界万物是随着心在转……他们对于主观的东西看得很重,外面的东西不一定是客观存在在那里,存在的也许是他们内心的一种反射,就是所谓风不动,幡不动,而心动也。”
陆炳哈哈大笑,最后放声大笑起来:“你是心学门徒吗?”
陈惇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不是!我以为你是!”
“我不是。”陆炳的笑声良久未息:“心学不好。”
“是不好,”陈惇挺赞同:“我见过的心学家,不是圣人,就是疯子。”
陆炳又笑了一声。
“我以为你的老师是唐荆川,你也受他影响。”陆炳道。
“我是受他人格魅力的感召,但他确实也是从心学中脱出的,”陈惇道:“所以现在我也比较疑惑……对心学属于考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