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惇道:“学生不敢,学生绝没有这个意思。”
嘉靖帝死死盯着他,却问道:“没有吗……那你说,朕应该派谁继任这个总督之位呢?”
谁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呢,严嵩推荐了胡宗宪你又不同意,陈惇就道:“学生不过是个终日埋头书本争取中式之人,哪里知道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谁有能力,谁没有能力呢?想来东南总督之位至关重要,陛下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学生对陛下的一切任命,不敢有丝毫质疑。”
见嘉靖帝丝毫没有被打动,陈惇忽然想起来陆炳说的,你若是答的不合陛下心意,下场肯定凄惨;若是投机取巧不肯给予明确答复呢,更会被当成心怀奸邪的小人,下场只有更惨……陈惇心中一跳,暗道这一回算是要完,陆炳这提醒了也等于没提醒,因为自己根本猜不透嘉靖帝的心思,谁知道他到底想任用的人是谁?关键是他刚才那番话其实没有说谎,他的确是初来北京,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啊,你这让我怎么猜,猜得到才见鬼呢。
这经验居然还有套用不上的时候,陈惇一阵暗恼,怪不得陆炳最后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让自己临机应变,果然这一句才是千古不变的真相——那就只能靠自己了:“学生心里想起一个人来,除了他,还真想不到别人了。”
嘉靖帝哦了一声,“是谁?”
“都御史王忬。”陈惇摸了摸鼻子,正色道。
“王忬?”嘉靖帝又被他大大惊讶了一次:“你说王忬?”
“就是他,”陈惇道:“在杭州我就见过他,那一次倭寇临城,还是王大人指挥都司兵马,击退了倭寇呢。”
嘉靖帝道:“王忬无领兵之才,那一次朕是派他去观察倭寇情势的,不到三个月朕就叫他回来复命了,你说的大捷,是卢镗他们的功劳。”
不得不说,嘉靖帝对他的臣子是了解透彻的,这是一个政治家的天赋,王忬、王世贞、王世懋父子三人骨子里都是文人,文人是不能领兵的——但嘉靖帝最大的毛病也在于他太聪明,聪明人都选择相信自己而误判他人。
“王忬去了大同赈灾,”一丝阴云从嘉靖帝眼中闪过:“大同、宣府今年灾荒严重,宣大总督上疏请求加发太仓银十万两赈济,可今年不止是他们,四处水旱告急,河南这个粮仓也大荒……朕从什么地方给他拨银去呢?”
嘉靖帝的暴躁不安归结底都源于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控,以陈惇看来,大明最大的问题还真不是南倭北虏,而是财政这个养命之源快要枯竭了,又不能开源又不能节流,这个问题怎也找不到解决之道,国家也就渐渐要失控了。
嘉靖帝一暴躁,饭也不吃了,一挥手就将满桌的席面撤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回到他的大殿里斋醮打坐去了,留下陈惇一个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
“黄公公,”陈惇就跟黄锦商量:“我能回去了吧?”
黄锦的大褶子脸上又露出了笑容:“不急,不急……皇爷挺喜欢你的,要留你在苑里多住几天呢。”
陈惇道:“这不妥吧,我是外男,不知道礼仪规矩,害怕一不留神冲撞了贵人。”
黄锦哈哈大笑道:“公子不过十七八岁,却比阁老们还小心谨慎些。”
陈惇摸着鼻子苦闷道:“伴君如伴虎,小心无大错嘛。”
黄锦十分和气地带他在西苑里逛了一圈,令陈惇惊讶的是,所有西苑里的太监宫人看到他并没有觉得惊异,反而都像认识他一样,十分殷勤地跟他打招呼。
“奇怪吗,”黄锦乐呵呵道:“梦龙公子的小说风靡天下,他们都喜欢地很。”
原来是我的书迷,陈惇道:“名为身累……这话可不是虚的。”
陈惇和黄锦说话,自然比和嘉靖帝说话容易许多。何况这大胖子稳坐内廷第一把交椅二十年,春风化雨的功夫也不是盖的,似乎是与陈惇说得高兴了,话语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透露出许多嘉靖帝的喜怒来,比陆炳告诉他的更细微些。
怪事了,陈惇暗道,这一个个的怎么都对我教益良多的。
他还来不及再深入想一想,就见黄锦微微“哎呦”了一声,指着前方道:“陶天师在那里,公子最好去他那里,求得天师赐福。”
这位大名鼎鼎的陶天师,本就在陈惇需要拜见的名单中。无他,因为这人实在是太牛逼了,由同乡好友邵元节邵天师推荐入朝,以符水哩剑,绝除宫中妖孽,得到了嘉靖帝的信任。十八年皇帝南巡,陶仲文随之,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随即又封为“神霄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总领天下道教。后来据说是为嘉靖帝祷病有功,进礼部尚书,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封其妻为从一品夫人,再后来加授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兼领三孤,实在是让人瞠目结舌。
陈惇当即趋上前,道:“小子陈惇,见过天师。”
陶仲文七十八了,比严嵩还老五岁,但人家似乎有驻颜的神功,看着比严嵩年轻多了,而且人家白发之中还真有明晃晃的几簇黑发,是从根上黑起来的,让人不禁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返老还童之术。
陶天师已经退下了他那专用斋醮的华丽道袍,一袭麻布长衣更显得他身形瘦长,他笑眯眯地看着陈惇,半月牙一样的眼睛露出了兴味来。
“贫道见你额头发青,青主忧,”陶仲文笑道:“看来你最近果然是摊上了事。”
所有神棍的开场词都是一样的么,陈惇腹诽道,非要把人忽悠瘸了。
“天师神通广大,”陈惇小声道:“自从小子被缇骑押解至京,一路心悸,唯恐陛下震怒,让小子死无葬身之地……都好几天没睡好了。”
陶仲文微微一笑,道:“但看你御前召对,丝毫没有受惊的模样啊。”
“天师明鉴啊,”陈惇道:“因为小子对陛下一片忠悃,本就问心无愧罢了。”
“心内无奸,行迹自然坦荡,”陶天师淡淡道:“你小子聪明着呢,怕不是有高人指点。”
陈惇心里一跳,这老头难道真的修炼有术,一眼能看出自己的底细来,轻而易举就洞察了一切,早知道当个道士既有富贵,又能延年益寿潇洒自如,自己还白费这个劲儿要科举出仕做什么,陈惇心中竟涌起改行的冲动来。
陶天师似乎又一次看出了他的想法,道:“想当个道士?”
陈惇这下不敢胡思乱想的,这老头难道是在自己脑子里架了个显微镜不成:“当道士,能吃肉,能娶妻吧?”
“老道修的是太一教,不是全真教,”陶天师道:“以从事符籙斋醮、内修金丹为主,不会戒弟子吃素,也不禁婚娶。”
陈惇想起这老头似乎还有两三个儿子呢,都凭他获得了荫封,更是觉得当道士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他还是要先取取经:“道士好当吗?”
“好当,怎么不好当,”陶天师一挥浮尘,陈惇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光芒,那是一种专属忽悠的光芒:“每天抱朴自守,清幽正一,上通于天,得悟大道,遂求长生。如果由老道我亲自传授,以你的资质,很快就能登堂入室。”
“什么叫登堂入室?”陈惇带着星星眼看他。
“金砂入五内,雾散若风雨。熏蒸达四肢,颜色悦泽好。鬓发白变黑,更生易牙齿。老翁复丁壮,耆妪变姹女……”
这毫不逊色传销的一番忽悠,让陈惇瞪大了眼睛,西王母的灵药都没有这么神呢,“……可是,还是会死。人都会死的。你们道教里不承认死亡,说是‘尸解’对吗?”
被火烧死,称作“火解”;被水淹死,称作“水解”;被杀死称作“兵解”,这么讳言死亡,是因为知道所有人终将一死,根本没有人是个例外,那他的教义中神仙体系又没法解释了,所以大家想来想去,说那肉体是遗留在人世间的驱壳,而假托一物升天。
让陈惇惊讶的是,他的直白并没有触怒陶天师,他甚至神色都不曾改变,仿佛刚才说那些大道、长生的人不是他:“……是啊,人终将一死,可很多人痴迷道法太久,为长生之说所惑,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不老不死之术,修玄功大成之后,可以白日羽化登仙。”
陈惇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怎么他自从来了京城,见到的一个个都是猛人,那边陆炳不见对皇帝的丝毫畏惧,这边陶仲文又明目张胆地说皇帝所想都是虚妄,他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牛逼,还是已经丧失了对皇权的敬畏。
“世人向道士求长生,求金丹,求符箓,”陶仲文道:“道士自己也在追求这些。却不知真正的道士并不炼丹,并不画符,真道士凡有七阶,一者天真,谓体合自然,内外纯静。二者神仙,谓变化不测,超离凡界。三者幽逸,谓含光藏辉,不拘世累。四者山居,谓幽潜学道,仁智自安。五者出家,谓舍诸有爱,脱落嚣尘。六者在家,谓和光同尘,抱道怀德。七者祭酒,谓屈己尘凡,救度危苦。”
陈惇忽然领悟这个意思了,原来真道士修的是“道”,假道士痴迷于“术”,真道士修炼到最后不仅在思想境界上“仁智自安、抱道怀德”,而且最后可以拯救世人。而假道士再怎么修炼他那个驱鬼降妖之术,都是假的,别说是拯救世人,就连自己都超脱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