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少林后山竹林隐隐可见一白衣僧人敛眉肃立于巨石之上,口中还喃喃颂着经文。
这白衣僧人容貌清濯,面无表情时竟可见佛祖般的神圣庄严。
这时竹林外传出一阵呼声:“无语师兄——”
白衣僧人听到呼声微微皱眉,嘴唇微抿,声音湛湛平淡,却清晰地传出竹林:“何事?”
呼声继续:“再有一个时辰便是早课了,师兄还是快随我出去吧。”
无语不悦道:“我尚未悟出大道,不可离去!”
竹林外的人无奈呼道:“师兄又在领悟什么大道,不妨说与师弟听听?”
无语叹息道:“我在探寻人生的意义。”
“……”竹林外的人咳了咳,“师兄果然不同于常人。”
无语道:“无知师弟何不进来与吾共同思考人生的意义?”
无知的回答似有些狼狈:“师弟资质愚钝,还是莫要打扰师兄了!”
无语淡淡道:“师弟慢走……”
此言未尽,无知的人已经远去不知何方。
无语淡淡敛眉微笑:“师弟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趣啊。”
当然这些话无知是不会知道的。
天光未明,只余一缕清光自天际飞出,初光照耀在巨石之上,只见无语依然是那副白衣淡然,渺远出尘的模样。
仿佛从未动过一分。
远远只听见有位老禅师的声音在与人交谈。
“无花,你此次自莆田远来嵩山,不知是受了天峰大师什么嘱托?”
“天湖大师不必忧心,师父只道是要我来见一见无语师弟,并无甚嘱托。”
正在谈话间,两人已然走近。
其中一人正是无语的师父--天湖大师,而另一人,却正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妙僧无花!
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皎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玄奘复生,只怕也不过如此。
十几年前,无语家逢巨变,被天峰大师所救,收养了两年,而后又被天峰大师的师弟天湖大师收为弟子,自莆田南少林带到了嵩山少林。
无语见到两人,身形未动半分,神情肃穆,依然立于巨石之上。
无花转过身来,微微怔了一瞬,而后微笑道:“无语师弟尚还是老样子。”
无语也未瞧他一眼,径自从巨石上跳了下来,这时旁人才会发现,他眉上已凝了一层的露水,白袍微湿。
天明大师微笑道:“不过几日,无语的功力似又精深了几分。”
无语道:“不过略有所感,无花师兄今日怎有兴致到嵩山来?”
无花微笑道:“几日前神水宫阴宫主派人来请我去说佛,听说师弟进日也要出行游历,故来此地问问师弟可愿同往?”
无语侧首,轻轻皱眉,道:“神水宫……”
无花道:“我虽然是个和尚,但独自一人身往神水宫,还是多有不便。”
无语叹息道:“如此,便随师兄同往,亦无不可。”
无花微笑道:“如此甚好!”
趁着天尚未全亮,无语便回屋中换了一套干净衣衫,依然是那身雪白僧袍纤尘不染。
他虽然是个和尚,但在女人看来,他只怕比没出家的男人还要吸引女人。
但无语却是与他截然不同的,无语素来话少,严于律己,容貌虽然出色,却艳不及无花,俊不及楚留香,反倒极难给人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
无花看着院中的青松巨石,忽然有种无奈的情绪翻上心头,轻轻叹道:“师弟还是这般喜欢在高处参禅吗?”
无语渡出房间,仍是没有多余表情,敛眉沉思道:“高处不胜寒。”
无花惊讶道:“师弟喜欢站在高处?”
无语深深道:“只是看得更远更多罢了,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一说。”
无花又在微笑:“说的不错。”
无语道:“不知师兄想要何时动身?”
无花道:“听闻师弟参禅三日未眠,不妨休息休息再动身不迟。”
无语道:“不必如此,我昨晚已睡过了。”
无花:“……”师弟又在参禅的时候睡着了。
无语此时竟缓缓微笑了一下,仿佛坚冰消融一样温暖人心:“自小如此,师兄何必惊讶。”
无花从容微笑:“不错……”
无语每日都要参禅,平日最喜在院中古松巨石上,遇到十分烦恼的事时则会到后山竹林中悟道参禅。
这个习惯,也已持续了许多年。
今次无语在竹林中呆了三日,又不知是在为何事烦恼,只是绝不可能像无知说的那般,在参悟人生。
可是无花又怎会想到,无语烦恼之事反而正是他即将前往神水宫说佛一事。
无花此行本是极为隐秘的,但天峰大师却偏偏派人来告知了无语此事,个中含义,实已不言而喻。
而无语所忧心之事,则正是一些说来极不可能的诡奇之事!
——而那些正是他前生的记忆,此事说来倒也并非不可置信,无语对于这偷来的一生,可深谓之感激了。
前生他执念诸多,今生已只愿放下前尘,安心修佛度此一生。
只是凡尘扰扰,他又安能置身事外呢?
往神水宫的一路上十分平顺,可待到了神水宫地界上,无语和无花却并没有被带到神水宫,而是被安置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中,只有每日午时无花才会到神水宫说法一个时辰。
神水宫御下之严,由此可见一斑。
无语在那住了几日,觉得不能做什么,便决定离开了,他既然是出寺游历,自然不愿停留在一处,无花听后也未阻止。
而这次一别,便是近一年。
桃花春生,枝条曼曼,此夜却有数人心神不宁。
无语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端坐在花厅中,他双目微合,神态平缓,花厅内紧张的气氛竟像与他无关一般。
但花厅内的其他人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只因这里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无语正是因此而被请过来的!
京城的富家公子金伴花手中有一稀世珍宝“白玉美人”,这本不是一件隐秘的事,但是这一日他却收到了一封淡蓝色带着郁金香气的短笺。
短笺上写道:“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
这封短笺是谁送来的,已经不用任何人猜测,因为除了传说中那位名声盛极的盗帅楚留香,没有哪个小偷会像他一样优雅而富有诗意。
但是此刻坐在花厅中的这些人可不会管什么诗意不诗意的。
这里每个人的神色都很紧张,尤其是金伴花的脸色,简直就跟画家的调色盘一样精彩绝伦。
他现在想必很后悔到处和人宣扬他这樽白玉美人了。
无语本是不想管这件事的,但是他却偏偏遇到了“秃鹰”英老前辈,这位前辈在数年前破过一个案子,于无语有着天大的恩情,是以不论出于何等原因,无语都不得不管此事。
英老前辈年轻时本是为六扇门工作的,他本来也早已隐退,这次若非是为了想见识见识那位“强盗中的元帅,流氓中的公子”,是断断不会重出江湖的。
其实说来,无语对这位传说中的风流盗帅亦是兴趣极大,不过他修身养性多年,内心的想法反而并不时常表现在面上。
这花厅里的人,俱都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人,无语虽不觉他们有什么厉害之处,但仔细想想,这江湖上如无花、楚留香那等高手,本就没有太多,又怎能指望随处便可见到那等高手呢?
这几人互相恭维的话无语没有听进几分,直到子时,人人都紧张起来后,他才慢慢睁开眼。
子时一到,生死判、万无敌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追出了屋子。
英老前辈守在花厅里,却被楚留香的一面铜锣震住了他的一双神耳,也是转身追了出去,待他反应过来中计了,回转回来时,生死判金伴花等人已经把假的“白玉美人”带回来了。
可是这个时候真的白玉美人已经不见了。
同时不见的还有无语,英老前辈心知他已经追了过去。
在北京城的房顶上,两道人影正在御风狂奔,两人间的距离在慢慢拉大,但是却并不快,前面的那个人想要甩掉身后的人只怕还有些难度。
两人一路奔出城外,最后居然不约而同地停在了一处溪流边。
月光此刻被云朵遮住,楚留香尚还看不清对面的人,但是他却不知道,对面的人却已将他看的清清楚楚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生来便能夜中视物,而这种眼睛,叫做夜眼。
无语淡淡将楚留香打量了个遍,随后微笑道:“香帅果然名不虚传。”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道:“可惜还是被阁下追上了。”
无语道:“香帅若不想被我追上,我是万万追不上的,你又何必自谦?”
楚留香不再说话了,只因挡住月光的云朵已经悄然让开了,他已经看清了对方的样貌,让他吃惊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相貌生的不错的和尚。
无语看上去既不过分强壮,又不是那般弱不禁风,面上的微笑又实在恰到好处,他这样的人实在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至少楚留香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十分好的。
无语淡淡笑道:“平日里常听无花师兄说起香帅,前日听说香帅欲来盗宝,不禁心向往之。”
“无花……”楚留香也微笑道,“这么说大师一路追来,并不是为了抓楚某?”
无语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虽然贫僧极为欣赏香帅,但是既已答应了金公子为他守住玉美人,自当尽力而为。”
楚留香道:“大师这番话我听着也是十分舒心的。”
无语道:“那还请施主将玉美人还给贫僧吧。”
楚留香道:“这件事却不能听大师的。”
这句话音尚未落,他的人便已凌空飞起,只因这变故发生的实在太突然,无语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逃了。
良久,他喉间溢出一道笑声,竟显得畅快极了。
像楚留香这样的人,你不论是和他做朋友还是做敌人,都是一件十分畅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