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姨娘,她比赵夫人进入国公府的时间可长得多。因为她是家生子,自小被派给服侍沈由仪,看着他从小爷长成了老爷。
她长沈由仪三岁,对这个一起长大的公子不可谓不倾心。少年时,沈由仪也喜欢她温柔娇媚,是以刚开脸做通房丫头时,两个人很是蜜里调油了一段时间。
甚至到开阳公主嫁进来,也没能分走半点她的宠爱。
而且她是个有福的,开阳公主怀孕后没多久,她也有了身孕,便是沈江蓠的二妹妹沈江蔓。落后还有了儿子沈江节,在这国公府算是有了一席之位。连带她家人在其他奴仆下人面前,也分外有脸。
她从来没有过多关注过沈江蓠,无他,说来也是上一辈的恩怨了。因为她跟开阳公主很是争斗过一阵子。
开阳公主何等骄傲贵重,嫁来以后,却发现丈夫有这么个宠妾。她从来就没委曲求全过,为此,与沈由仪大闹了几场。
碍着身份,沈由仪表面上让着公主,可是一颗心却更偏向张姨娘。
服侍沈由仪的丫鬟那么多。张姨娘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老子娘在主子面前最有脸面的,可她愣是镇住了所有丫鬟,让一人也插不进手来,何等笼络手段,自然是刚直的开阳不明白,也不会的。
可是她的好日子在赵夫人进门之后,彻底被打断了。
沈由仪跟着了魔一样,天天歇在赵夫人屋里,将张姨娘完全忘在脑后。
这也没办法。张姨娘本就比沈由仪大,那时已经显出色衰的迹象来。而赵夫人多年轻,就像枝头刚结的桃子,一掐全是水。
张姨娘能怀上儿子也是运气好,两三年就那一次,居然一击即中。
那日下午,沈江蓠午歇刚起,正扑粉呢。颂秋走进来:“小姐,张姨娘来了,在外头坐着。”
沈江蓠微微有些吃惊。
挽春在旁边嘟囔了一句:“姨娘向来与小姐没什么瓜葛,怎的突然跑来了?”
转了转心思,沈江蓠就明白了。
若张姨娘不是个精细人,也走不到今天这一步。她怎会看不出沈江蓠那日在老太太面前有心相助?既然大小姐都抛出了橄榄枝,她还不赶紧打蛇随棍上。
沈江蓠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笑如春风:“姨娘来了?我刚起,没得出来迎接。”
张姨娘赶紧起身,走至沈江蓠身旁,一把携了她的手,拍了拍,又紧了紧她的手腕,眉头皱起,一脸心痛:“我的小姐,怎的这样瘦了?”
奶娘恰好走进来,一见是张姨娘在这里,满脸是不加掩饰的不悦,冷着脸咳嗽了两声,也不问好,径直走进里屋了。大小姐那时刚出生,都不知道,她可是一笔笔全记在心里,这些个狐狸精是怎么挑唆老爷,搅得老爷和公主成天吵架。
刚走进去没多久,一想,不对,莫非这狐狸精又想来迷惑大小姐?于是顿住脚步,回了个身,在门帘后站定了。
沈江蓠缓缓抽回手,笑得便有些克制:“姨娘有心了。”说着,望向沈江蔓:“二妹妹也来了。”
虽然是自家姐姐,但是沈江蔓依然微微红了脸,唤了一声:“长姐。”
流夏早奉了茶来,与颂秋她们站在一处。
张姨娘此刻满心里想着如何将沈江蓠收至麾下。如果她能与沈江蓠走近,一来名声好听,老太太、老爷都会顾念几分;二来日后与太太相争,也多了个筹码;三来还能沾光不少,起码有她带着沈江蔓,也能让自己女儿出席一些达官贵人的家庭宴会。
“我瞧着姑娘瘦了这么多,往日的衣服肯定都不合身了。于是我想过来瞧瞧,姑娘有什么短缺的,衣裳、裙子都好,我先给姑娘做了来。”
一旁几个丫鬟心中不禁嘀咕,从来没见张姨娘这么热心自家小姐的穿戴。
沈江蓠的笑容更客气了些:“难为姨娘想着。只是老太太、太太早已吩咐人去做了,衣裳、裙子都是不可能短缺的。再则其他零碎之物,我这几个丫鬟倒也还经心,一样也不曾少。况且,我穿戴的讲究也只有她们清楚,别人做的,我穿不惯的。”
奶娘在门帘后痛快地出口了一口气,还是我们家小姐清楚。你一个姨娘,奴才而已,有什么资本来这里卖好?
莫说张姨娘的笑容挂不住了,沈江蔓都快哭出来了。她到底还小,不懂喜怒不形于色,只知道沈江蓠给自己生母没脸,自己也没脸。
眼见气氛降到冰点,张姨娘正想忍辱负重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没想到沈江蓠比她更快,顺手摘下自己腕上的红珊瑚串子——那是顶级的红珊瑚,颜色鲜艳质地纯良:“我瞧二妹妹的衣裳都素净,花一样的姑娘,怎么能没点鲜亮的装饰?”就套在了沈江蔓手上。
这下张姨娘和沈江蔓都吃惊了。
沈江蔓的脸更红了,想推辞,可又舍不得那温软的质感。她自己真的没有这样好东西。
沈江蓠微微一笑,将她的犹疑看在眼里:“自家姐妹,不要客气,以后闲了只管来找我玩儿。”一字一字,都是看着沈江蔓,一丝眼风也没漏给张姨娘。
待张姨娘与沈江蔓告辞出去以后,颂秋怎么也没想明白,凑到沈江蓠耳边,问到:“小姐为何拒绝张姨娘?若是有她接应,日后行事会方便许多。”
沈江蓠回头,冲着颂秋一笑,戳了她的额头:“丫头,你只见小利,不见长远。”
莫说她张姨娘是一个失了宠的姨娘,就是盛宠之下,沈江蓠也不可能跟她有甚瓜葛。她是堂堂千金小姐,国公府嫡长女,那只是一个姨娘,若两人走得近,传出去好听么?还不知被人嚼说成什么样。没得辱没自己身份。
沈江蔓就不一样了,虽说是庶女,到底有一半血脉相同,都是小姐,值得她一个手串。况且日后她还要从沈江蔓嘴里听到杜若蘅的消息呐。
当沈江蓠那些话出口的时候,张姨娘不能说心里没有气。可是又见她送沈江蔓东西,一思索,便明白了,臭丫头,倒是比她那个公主娘活得明白许多。
她捏紧了女儿的手:“你以后要多去你长姐那里。”
沈江蔓只顾着在太阳底下照自己的手腕,含含糊糊应着:“知道了,知道了。”
可是这并不代表张姨娘完全不气,她到底是彻彻底底被沈江蓠给轻视了。哼,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个姨娘,在他们眼里,永远只是奴才,可是自己有女儿,关键的是有儿子,一定后福绵长。
赵夫人当然比张姨娘要忙上很多。家里成千上百的人,大事小事,都打从她手心里过,哪有空闲时间?
可是,最近她还是频繁去给老太太请安。
望着歪在榻上,吃吃东西,聊聊天,还有人在一旁捶背的老太太,赵夫人不是没有两分羡慕的。自己几时才有这闲工夫,才能这般自在?上不用讨公婆欢心,下不用约束众人,关键是还没了丈夫,不用曲意逢迎,每天需要讨好的只有自己。
她亲自捧了茶递给老太太:“小心烫。”
“我说了,不用立规矩,你事情多,还每天来我这里请安。”
赵夫人眉眼俱笑:“伺候老太太是媳妇的本分,再则来了这儿,管事的也不好打扰,媳妇倒落得清净。”
闻言,老太太在榻上也笑了:“合着是来我这里偷懒了。”
赵夫人脸上笑意更盛,她本就漂亮,笑起来更是人比花娇:“媳妇虽当了这么些年家,但是到底不如老太太,多来与您说说话,媳妇也多学点东西。”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老太太更加高兴,问到:“可是有什么事情?”
赵夫人放慢了声音,缓缓说道:“江蓠也大了,知道漂亮了。”说道“漂亮”时故意加重了语气,瞧着老太太的神色:“她瘦了这许多,以前的衣服自然不能穿了,我正打发人给她做新衣裳。可是姑娘到底有自己的想法,好些都不满意,拿了去改。”
老太太的笑容收了两分。
“这倒没什么。我见姑娘对首饰也越发喜欢,虽然她没说,表情总是真的。寻常东西也配不上她,于是我想着公主留下许多首饰,不如让江蓠拣几套,先用。反正将来也是要给她的,现在给,倒也成全了姑娘的爱美之心。但是这事情我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来讨老太太的主意。”
老太太半晌没说话,只是笑容全都没了。
赵夫人见效果已达到,便不再开口。
晚饭时,沈江蓠暗暗想,今儿好齐全的人。六个兄弟姐妹都到了,连赵夫人也在。
一一请安问好,她便凑到老太太身旁:“老太太,今儿有什么好吃的给孙子孙女儿哪?”
老太太突然有一点晃神,眼前这个沈江蓠真的大不一样了。端正的瓜子脸,挺秀的鼻子,细细描过的眉毛,眼睛像极了自己儿子,可面目活脱脱就是一个娇媚少女。眼波流转,欲语还休。
再看她的衣裳,嫩黄上襦,葱绿长裙,娇艳又灵动。头上插着珠饰,红碧玺雕的攒心梅花。她认得的,因为这是当年沈由仪送给开阳的。足够华贵,与开阳正相配。
可是,沈江蓠才十六,就戴这个,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这日饭桌上的赵夫人格外照顾沈江蓠,夹菜就不说了,还一个劲儿夸奖:“改日叫长姐帮你们收拾收拾,看看你们,一个个灰头土脸的,不像大丫头,鲜亮得让人一见就欢喜。”
老太太细细看去,沈江蓠面上两分羞涩,还有两分得意。
老太太脸圆,常常被人夸有福气。她确实有福气,尽管她从来没美过。她是《列女传》下严格熏陶出来的大家小姐,生平最恨就是狐媚那一套。所以她从来不喜欢赵夫人,嫌她轻浮,不够稳重。
她也从来不喜欢花红柳绿的装扮。在她看来,女孩子就是应该端庄、朴实。那些个费尽心思装扮自己的,不就是一门心思想哄男人么?
她以为她只是憎厌,也许还有两分嫉妒。因为她从来不是个美人,尽管年轻时,尽管那时她有一副好身段,可从未有人夸赞过她的容貌,她也从未享受过容貌带来的特权。
她知道,美人,必定都是不安分的。
而一门心思想变美的,更不可能安分守己。
“都说女大十八变,我看谁都变不过我们大丫头去。”赵夫人帮沈江蓠夹了菜:“丫头是真好看。”
沈江蓠不禁大为诧异。自从她瘦下来以来,赵夫人对她的外貌一向讳莫如深,从未这样大张旗鼓地夸赞。
“我瞧着,三丫头也好。”老太太终于开了口:“就是单弱些,可怜见的。”她转头冲赵夫人说:“回头你来我这里拿些燕窝给她补补。”
头一回,老太太当众表达对沈江芷的怜爱。
所有人的目光从沈江蓠身上刷地转向沈江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