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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振衣飞石(59)(1 / 1)

谢茂本想留衣飞石在京中过了新年,待春光烂漫之时,再启程前往西北。

哪晓得太后一反常态经常召梨馥长公主进宫说话,还专门把谢茂召去长信宫问:“镇国公府上自有长公主照顾,定襄侯大好男儿,正是努力报国之时,因何闲赋在家袖手终日?宝剑蒙尘,此陛下之过!”

谢茂才意识到衣飞石在长公主府恐怕过得不太好。他紧忙召衣飞石进宫,问道:“镇国公在家,朕不好常常留你,几次问你如何,都说安好。衣飞石,你还学会撒谎了?”

衣飞石是真没觉得最近日子不好过,被马氏苛待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他早就习惯了。何况,如今衣尚予知道他要去西北,对他更多照顾了不少,又有太后搁在长公主府的眼线明里暗里照顾,皇帝、太后更是常常垂问关心,他对马氏失了妄想,心里就更好过了。

见谢茂不太高兴,衣飞石忙露出讨好的笑容,上前为谢茂奉茶:“臣不敢。陛下怎么生气了?臣给您说个笑话?”

看着他满脸谄媚故作殷勤的样子,谢茂不禁笑了笑,又立刻沉下脸训斥他:“放肆!朕问你话,哪个和你嬉皮笑脸?还敢上来歪缠——你给朕老实跪下!今儿要说不明白,仔细要挨捶!”

衣飞石目光在他背后条案上的长条锦盒上转了一圈,那里边装着太后所赐的木头棒槌。

谢茂都给他气乐了,怒道:“怎么了?”大步回头将锦盒拿出,掀开盖子,露出那个陈旧的木头棒槌,“就拿这个捶你!”

衣飞石只得收了笑容在皇帝跟前跪下,耷拉着肩膀,道:“陛下要臣说什么?臣在府中好吃好喝,隔三差五就有陛下与娘娘的赏赐下来,沐浴天恩,恩宠不尽……”

“从前还知道往宫里跑,这会儿不知道跑了?”谢茂见他还敢犟嘴,气得拍桌子,“在朕眼皮底下都敢睁眼说瞎话……”

这话不能说。

谢茂瞬间改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衣飞石本来含笑的表情僵住一瞬,再也不笑了,低声道:“臣家中琐事,不敢上动天听。西北事关国体,臣绝不敢……”

谢茂已蹲下身捏住他的两片嘴唇,不许他再说。

“朕就是着急了。这几日太后时常召你阿娘进宫,因你总说无碍安好,朕想此事也寻常,你父腿伤不便,太后代朕施恩关怀,多行医药,总也要派遣到长公主处。今日太后召朕至长信宫,训责朕为何让你闲赋在家宝剑蒙尘,朕才知道你恐怕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他一边说一边揪衣飞石的衣襟,“你解开来,朕要看看。”

衣飞石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侧身道:“也没什么。臣父在家,长公主总不会太过分,不过是训斥几句,偶然罚跪罢了。没有打。”

衣飞石这会儿还跪着。

谢茂连忙抱着他上榻,脱了靴子就要挽他的裤腿,看着衣飞石的穿戴都无语了。

你一个武艺超群的将门虎子,至于这么怕冷吗?还穿棉裤?马车里是少了炭炉呢,还是家里少了火盆?修长的双腿裹着两管厚实的棉裤,怎么挽得起来?

衣飞石也不是怕冷,他自幼习武气血旺健,冬天穿一层单衣也不觉得寒冷。

之所以在下边穿这么多,全是因为这几天长公主动不动就罚跪。如今临近新年,再是高门世家,屋内温暖如春,门外还是冷得不行,跪着气血不畅,膝盖容易落下毛病。衣飞石还想着张弓策马驰骋天下,哪里愿意就这么受寒坐病?立马让下人缝好厚实的棉裤穿上了。

这裤管挽是挽不起来了,谢茂脑子一抽,拍案道:“拿剪子来!”

衣飞石很想说挽不起来我还可以脱,直接剪裤子我待会儿穿什么?见皇帝抿着嘴脸色不好,他就没敢吭声。

赵从贵取来一把锋利的铜剪子,谢茂拿着亲自咔嚓咔擦给他剪裤管。

从小腿处就有些许不起眼的青瘀冻伤痕迹露了出来。谢茂一边剪,一边用手心轻轻捂住那几点伤痕,仿佛这样就能抚平衣飞石所受的痛苦。他终于知道衣飞石为什么要穿棉裤了。

这么冷的天气,罚跪可比直接动手抽更恶毒几分!

一直剪到膝盖处,乌黑的瘀伤与点点冻疮交织在一处,就像是一颗陡然化冻的烂冻梨。

谢茂捏着剪子的手停了停,声息很稳定:“传太医来。”

衣飞石见他情绪不大好,小心翼翼地说:“臣无碍……”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竟然霍地放下剪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他脸颊去了!

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把衣飞石惊住了,然而他身手再好,皇帝要打,他难道还敢躲?只得呆呆地等着这一耳光在脸上抽实。他知道是自己膝上伤处吓着皇帝了,这是怪罪自己不曾早一点求救么?挨这一下,竟似受父兄管教,丝毫不敢有怨言。

本以为会狠狠挨一个嘴巴子,衣飞石都想好怎么赔罪了,那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却是轻轻地,更像是拍了一下。

衣飞石抬头就看见皇帝紧抿着嘴怒不可遏的样子,可……他脸上真的不痛。

“无碍无碍,再敢说一句无碍试试。满嘴瞎话!朕竟被你骗了。”

谢茂称不上好脾气,看着衣飞石那烂成一团的膝盖,他是真想抽人。至于为什么最后改抽为拍,那纯粹就是见鬼了!朕竟舍不得抽他,妈哒!他隔天就会差遣人去长公主府探问衣飞石,除了赏吃食玩意儿,最主要就是问衣飞石是否受了委屈。

他实在太低估马氏的张狂了。想想马氏当日在潜邸就敢对衣飞石动手,他暗恨失算。

“不行,你不能继续待在长公主府。”实在是鞭长莫及。

这个问题谢茂其实早就琢磨了,衣尚予回京又有“腿伤”,衣飞石这个做儿子的若是老住在外边,不管他住北城别院还是宫中,都说不过去。再者,马上就是新年了,哪家做儿子的不在家里帮着保持年礼祭祀,反而往外边跑?连他做皇帝的,这时候都不能轻易出宫。

恰好太医奉召来见,谢茂让朱雨跟在太医身边盯着,他自己则去一旁吩咐赵从贵,细细叮嘱了一番,赵从贵立马就往长信宫跑。

回来时,太医已经给衣飞石重新涂了药膏,说是皮外伤,衣家的冻疮膏比太医院的还好一些,养好之后注意保暖,只恐来年还要复发。

衣飞石很老实地缩在榻上不敢抬头,谢茂只拍了他脸颊一下,半点儿都不疼,他也知道谢茂是真生气了。看着他的倒霉样子,谢茂还能怎么办?憋着气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忍心,又坐了回去,将衣飞石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吓着你了?朕不该打你。”

衣飞石一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被他这么搂着哄了一句,心里有点湿:“没有吓着。臣知道陛下是……心疼。”拿手挨了我侧脸一下,哪里就是打了?他想起皇帝上次要打他手板,戒尺也是重重提起,最后“放”在了他手心上,忍不住就想笑。

“笑了?得意了是不是?”谢茂捏捏他的脸,“那日往宫里跑求朕庇护,朕还赏了你两箱子珍玩宝石。可见是白赏了。待会儿朕让人跟你回去,全给朕还来!以后再这样,还要罚你多交两箱子宝石给朕内库里!”

衣飞石噗哧笑道:“陛下哪儿这么小气?臣身无长物,还不起。”

谢茂就想调戏一句“还不起可肉偿”,话未出口,渐生黯然。小衣即刻就要去西北,只怕三五年都不能相见,离愁别绪陡然涌上谢茂的心间。

他一只手在怀里少年的胸膛上细细抚弄,低声道:“爱卿去了西北,山长水远,与朕许久不能见了。”

衣飞石笑容也渐渐止了。他虽是被动接受皇帝的感情,这几个月得到的关怀,却是他此生前所未有的深切隆重。谢茂不止待他好,还莫名其妙地深信他,日夜亲昵,旦夕言笑,哪怕他对谢茂的感情很复杂,也毕竟是有了一些真情。

一旦离开了京城,就再没有人半夜给他送吃的,再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受伤,再没有人搂着他抱着他耳鬓厮磨……衣飞石觉得自己竟有些很令人不齿的失落。

“待臣剿灭陈氏,收复兰宫,携北境疆土凯旋,朝贺陛下平定天下时,”他尽量说让人高兴的话题,脸颊还有微微地绯色,“臣也长大了。”

“不知道……那时候……”他吞吞吐吐地不住瞟谢茂的脸色,“陛下还、还要臣么?”

谢茂被他撩得脑子一昏,低头就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痛吻不止。

你说要不要?朕等了你两辈子,你敢给,朕就敢要!

许久之后,谢茂看着衣飞石被亲得肿起的薄唇,低低喘息着,呻|吟道:“朕等你凯旋。”等你长大!

尽管谢茂没有明说,可衣飞石也知道谢茂要提前送他去西北。

二人都有了离愁别绪,这一回腻在榻上就有些下不来。往日都是亲亲挨挨,彼此都守着礼数不曾去碰底线,这回都将亲昵程度往里放了一点,老流氓手段娴熟,弄得衣飞石越发不愿下榻,竟有些后悔虚度了从前的时光。

一直闹到傍晚,眼看宫门下钥了,衣飞石才恋恋不舍地起身:“陛下,臣得出去了。”

谢茂吩咐宫人给他准备了一辆不逾制、不带纹记的马车,直接候在太极殿东巷,谢茂非要抱着他上车,衣飞石抵死不肯。——殿内放肆一些,可说是闺阁秘戏,没有皇帝抱着外臣在太极殿外跑的道理。哪怕是宠妃也要被弹劾到贬谪几级,他才不干这事儿。

谢茂只得紧紧牵着他的手,二人一前一后在腊月寒风中往外走。

“膝盖疼不疼?”谢茂问。

“不疼。”刚才我就行动自如跑进宫来了,皇帝每次都这么夸张。

“马车直接送你去北城的住处,领上你的几个人,是叫……卫昭那几个?叫他们跟着你,朕也放心。另外有一队羽林卫跟着你,朕都交代了,听你辖治,你就当是你的几个亲兵,该怎么差遣就怎么差遣,多半是听话的,若不听话,你顺手砍了就是,不必问朕。”

“今夜就出城。先到西郊的皇庄住上几日,养养你膝盖上的伤,对外只说西北军务紧急,朕先派你过去了。相关的勘合手续,这几日就让兵部办好了给你送去。再有你有什么要带的,写一封信,朕让人直接给你阿爹。”

“那庄子是朕龙潜时皇父所赐,有汤泉,暖和得很。你安安心心住着,吃穿用度不必费心,赵从贵都安排好了。朕把赵医官也从长信宫要来了,今夜跟你一起走,你要听大夫的话,她要你忌嘴,你就乖一些,仔细太后又罚你抄经。”

……

谢茂一路叮咛到马车前,宫人掀起车帘,谢茂还先伸手在车厢里试探了一下,发现炭炉烧得里边十分温暖,才轻轻搂着衣飞石的腰肢,柔声道:“你好好的。”

衣飞石被他一路温言絮叨感动得眼眶有点湿,想起真的要离开了,走得这么急,这么快,他还以为能够多待几日,起码等到元宵节后,哪知道皇帝这么蛮横,说送走就送走,一天都不许多待,半晌低头不语。

衣飞石身强体健,站在巷中半点不觉得寒冷,谢茂被小风吹得有点禁不住,就要拉他上车——

外边宫人仆婢众多,还有一队羽林卫跟着,衣飞石不敢放肆,悄悄勾住谢茂的手指。

他这么一勾,看似不动声色,力气比谢茂大,谢茂动不了。分明是被臣下钳制住了,谢茂却只觉得眼前少年可爱,掩住笑意正色问道:“怎么了?”

衣飞石也不好意思说舍不得,再不走,宫门下钥,还要惊动好几个衙门来开门,那就不太好了。他哼哼一声,松开手指,退后一步,还是想给皇帝磕头拜别。

谢茂眼疾手快揽住他,气得捏他脸颊:“伤!”

衣飞石只得老老实实长揖到地,道:“臣拜别陛下。还请陛下保重。”

谢茂要他上车,衣飞石就不肯,说:“岂有陛下送别臣子的道理?臣远望陛下背影安驾殿中,再行告退。”

谢茂无奈,站在风口上真的有点不舒服,只得留下衣飞石在原地,自己一步一步回太极殿。他走两步就回头看一下,衣飞石总是在他回头时恭敬长揖,一直到谢茂的身影消失在太极殿内,衣飞石才上车离去。

衣飞石不知道的是,他的马车在御道上缓缓步行,谢茂就站在太极殿门口,看着他一点点离开这座宫城。

车厢里装饰低调舒适,衣飞石独自一人坐在狐皮软椅上。

下午和皇帝一场前所未有的亲昵,二人都越过了从前谨守的底线。虽说皇帝仍是坚持他还小,不肯做到最后,可是,该知道的事,衣飞石都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大理寺狱的想法有了偏差。他知道了皇帝并非雌伏之人。

可是……

衣飞石盯着虚无处的眼神有了一丝迷茫。

他想起下午与皇帝亲热的滋味,明明皇帝将手摸到他那个地方,他竟然也没有很愤怒、不忿,自觉吃了亏的情绪?

就好像两人的关系本来就该是那样的,皇帝做什么都没关系?

明明我不是那样的人啊。衣飞石回味着当时的感觉,想起皇帝温柔灵巧有力的双手,竟然觉得身体又开始发热,尤其是被皇帝重点照顾过的地方,更是滋味难言。

这让他隐隐觉得有点羞耻。想要压住身体的躁动,衣飞石便将马车小桌上的茶窑掀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闷头一口饮下。

茶汤入口,他才发现这马车里的茶竟然也是七果茶,他近日最爱喝的一种新茶。

负责准备马车的当然不可能是皇帝本人。大抵是赵从贵或朱雨、银雷?可是,若没有皇帝的费心宠爱,又怎么可能让御前最得力的几位悉心安排到这种地步?真到了一针一线不疏失,一饮一食不怠慢的程度。

就这样……也行。衣飞石放下茶杯,耳根还是微微地发红。

他真的挺后悔。若是从前没守得那么紧,下午和皇帝做的事,早就可以做了呀。那么亲昵,那么舒服……现在才刚刚尝到滋味,就要去西北了。

衣飞石轻叹一声。

往日不知道这事美妙也罢了,如今食髓知味,这分别的日子要怎么熬?

衣飞石刚离开京城去西郊皇庄,宫中就传出太后偶感风寒的消息。

皇帝事母至孝,每天散朝就带着折子往长信宫跑,一边为太后侍疾,太后休息时他就抓紧时间处理政务,后来干脆宿在了长信宫中。熬了几天之后,太后病得越发不好,皇帝不得已宣布辍朝五日,暂停朱批。

衣飞石也已经收到了消息,着急得不行,问常清平:“娘娘可好些了?还请赵医官即刻回长信宫为娘娘诊病。”他名义上是已经去西北的人了,当然不能再回京城探望。

常清平只说:“宫中自有太医照顾,侯爷请宽心。”

衣飞石哪里宽得下心?这马上就是新年了,年前事多且杂,皇帝本是最无暇分|身的时候,太后是病得有多严重,皇帝才会下旨辍朝?他跟常清平说不通,直接去找医官赵云霞,说:“你即刻进京为太后诊病,我让亲兵送你。”

赵云霞闻讯也很震惊,她常年在长信宫服侍,当然知道太后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病倒?连忙收拾包裹药箱准备上路,才走到庄子门口,就看见几百个人簇拥着二十多辆车,浩浩荡荡地堵在庄子门口。

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那个穿着雪白狐裘精神旺健的美貌妇人,不就是皇太后吗?

皇帝打着给皇太后侍疾的名义,偷偷从宫里溜到皇庄上。这事儿其实瞒不了人,除了随行的宫婢侍卫,还有五千羽林卫在皇庄附近严防死守,朝臣岂会不知?不过,皇帝给的理由是,太后病得难受,想要出门散心,朕岂能不尊慈母之命?

这把大臣们都吓唬住了。要不是病得不行了,怎么会想起出宫看一看?这怕不是回光返照最后的遗愿吧?这种情况下,谁还敢跳出来蹦达?全都假装不知道。

谢茂跟在太后身边,他个弱鸡缩在貂裘里瑟瑟发抖,还不如太后精神:“今年咱们到庄子上玩儿,明年咱们走远些。”他又不要脸,把亲妈偷渡出来玩怎么了?多玩几次朝臣们知道被他耍了,又能怎么样?

太后许久不曾出宫,哪怕是修建得同样富丽堂皇的皇庄,她还是兴致勃勃,道:“山里空气好。听说这处有小银鱼味道鲜美,晚上煮来尝尝。”

谢茂冻得直跺脚:“阿娘,咱们先进去。”

太后极其看不上他,哼道:“待开了春,你也该好好训个师傅操练操练。”

谢茂只觉得鼻子都要冻掉了,扶着太后快步向前:“有个汤泉环绕的暖阁,那里暖和,就在前边……”

母子两个打定主意要给衣飞石一个“惊喜”,辖治住所有下人不许去通报。

不过,管得了外边,管不住里边衣飞石自己的亲兵。卫烈本来在滚泉里煮鸡蛋,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恰好看见皇帝扶着一个中年美妇笑吟吟地进来,吓得他一个机灵,直接就窜进了屋内。

“二公子!陛、陛下来了!还……”他想说还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看上去就很气派的妇人,没等他开口,他们家二公子就蹬上靴子摔门而去了……

衣飞石在暖阁里只穿了单衣,出门才觉得有点冷,不过,他真的着急。

太后到底怎么了?太后生病皇帝为什么会来这里?衣飞石往外奔了两步,恰好跟从廊角转身进来的皇帝、太后,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谢茂抬头就看见一身单薄的衣飞石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满脸无措地看着自己。

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自觉小衣气色红润养得不错,满意地点点头,道:“上下都伺候得好,全都放赏。”赵从贵忙记下来。所谓上下,就是不管是定襄侯的亲兵、护卫他的羽林卫、伺候他的仆婢,连皇庄里前来应过卯、送过菜的庄丁,全部都有赏。

太后已摘下手里的狐皮手捂,套在衣飞石手上,恰好卫烈抱着皮毛衣裳追了出来,太后向他招招手,亲手替衣飞石披上,笑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竟成了惊吓。这几日住得可还畅快?”

衣飞石才醒过神来要见礼,太后已拉着他往暖阁去了。谢茂又一次被甩在了身后。

暖阁夹墙底下都淌着温度极高的汤泉,根本不必烧炭,屋子里就暖和得像是春天,衣飞石住里边时,四面窗户开了两面,任凭寒气透入,否则热得压根儿没法儿坐。步入暖阁之前,就有一个摆着花草的过堂,先在这里暖和一番,褪去大衣裳,再慢慢往里走。

“比烧炭好。”太后嗅着屋内湿润的空气,浑身都放松了下来,“早该出来住几日。”

谢茂也不再是冻蔫掉的模样,笑道:“那也容易。过了元宵,阿娘再出来多住些日子。”马上就要新年了,母子两人总不能都躲在城外,分开过也显得凄凉,因此谢茂说过完元宵节再让太后出来。

衣飞石还处于懵然的状态中,他在这里住了几天,处处都熟悉,亲自服侍太后上坐,叫奴婢奉茶,下人送来几盘果子,他爱吃凉的,连桔子都冻住了,忙用热水泡开,细细剥出来放在银碟子上。

哪晓得太后咬了一口冻梨,毫无压力,反倒是皇帝坐在榻上吃他用热水泡的桔子。

太后、皇帝母子吃了果子,喝了茶,衣飞石才小心翼翼地问:“卑职听说……”

谢茂咔嚓咔嚓嗑瓜子,打定主意不说话。瓜子嗑多了伤牙齿,宫里基本上不给预备,要有也都是剥得光溜溜的瓜子仁。没见到时谢茂也不想,这会儿在衣飞石住处看到了,随口吃吃也就不想停。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说这个事。

太后笑道:“前两日是有些不好,吃了两剂药就不碍什么了。”

她看了满脸高冷嗑瓜子的皇帝一眼,呵呵地笑,“想着飞石独自一人在庄子里,眼看又是新年到了,何不如一家子热热闹闹玩两天。”

太后没说是谁想着衣飞石一个人在庄子里。衣飞石心里很明白,这就是皇帝的主意。

火石电光之间,他就想起那日离京时,太医替他诊治膝盖上的瘀伤,皇帝刻意出去跟赵从贵交代了好久的话,赵从贵立马就去了长信宫。

——那时候,皇帝就计划好了。

当皇帝的假公济私,给他假批公差躲城外皇庄上也罢了,反正这年头打着朝廷旗号干私活儿的不少,衣飞石本也不觉得什么。现在皇帝、太后一起出宫,还说要和他“一家子”热热闹闹“玩两天”……这就委实是恩宠太过了。

为了办成这件事,宫里可是传出了太后病重的消息。大过年的,让长辈传这样触霉头的消息,居然只是为了陪他一个小辈“热闹两天”,他何德何能承受得起?

主意固然是皇帝的主意,可若非太后慈爱,非但配合了皇帝释放流言,还干脆跟着皇帝一起出来“陪”他,这事也不可能办成。

衣飞石跪在太后脚边,恭恭敬敬磕头,眼眶微微泛红,道:“飞石谢娘娘慈爱。”

皇帝太后都已经出来了,他再说什么诚惶诚恐的话,未免让人扫兴。这时候不称卑职,改称飞石,已是尽力想要表达自己的孺慕亲近之意。

庄子上暖阁只有一间,衣飞石就要让出来给太后住,太后摇头道:“我住旁边的小楼,那边风景好,还有个单独的汤池子。叫皇帝住这里吧。”实际上是心疼儿子怕冷,要把最暖和的地方给皇帝住。

谢茂再无耻也不可能自己住好地方,叫亲妈住旁边去,待要推辞,太后笑道:“这里汤水太热了,鸡蛋都能煮熟,我不住这里。再者两天就回去了,也懒得叫飞石挪动。你俩许久不见,就在一处多好?”

分明太后早就知道二人的事,可从前两个都没什么事,说一句也不觉得什么。

现在不同了!自从衣飞石离京那日二人亲热过之后,关系就变得不大一样了,太后和往常一样随口一说,衣飞石脑子里刷就想起那日的情景,脸颊微微地发红,谢茂更是咳嗽一声,差点被瓜子呛住。

他看着衣飞石绯红的脸颊,想起那日衣飞石温顺热情的反应,就觉得这地方太热。

“这孩子……”太后看着儿子鼻孔里垂下两道殷红,简直都不行了。

满屋子宫人都匆匆围上来,好不容易才给皇帝把鼻血堵住了,太后哭笑不得,借口要先休息,带着人就去东边小楼安置了,临走时叮嘱皇帝:“节制些。”她不担心衣飞石的身体,如今就忧心儿子是个弱鸡,怎么办?

太后走了,服侍的宫人奴婢也懂事地退下了,只剩下赵从贵守在门外。

谢茂自问是个手段娴熟的老流氓,却在他眼中清纯无知的小衣跟前丢了这么大脸,这时候只得故作深沉,淡淡道:“宫里烧炭,上火。”

就看见衣飞石低下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衣飞石想起那日谢茂刚从信王变成“皇帝”,他第一天去太极殿偏殿拜见新君。

那时候他想“还债”,皇帝也是看着他就哗啦啦地流鼻血。

不过,那时候他背身趴着,皇帝以为他不知道,蹑手蹑脚地悄悄把鼻血擦了,还把血帕子丢痰盂里毁尸灭迹……凭他的耳力,暗箭从哪个方向射来,共有几箭,能射多深,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又岂会不知道背后那么大一个活人在做什么?

往日好像也不觉得什么,今天看了皇帝流鼻血,再想起那日皇帝流鼻血,这种亲昵又促狭的滋味,陡然间就窜了上来,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

这人还越笑越放肆了。谢茂顿时恼羞成怒,将人压在榻上,看着身下少年挺起的小屁股,狠狠打了两下,怒道:“你笑什么?没见过上火么?”又怒吼赵从贵,“晚上给定襄侯做一盘子烤羊肉,放三斤孜然三斤辣面!”

“吃不完不许睡!”谢茂恶狠狠地说。嗯,手感真好,再犟嘴,朕再打两下……

衣飞石自那日起就食髓知味,梦里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太后都刻意腾了地方让二人亲热,想着一旦去了西北,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相见,衣飞石的姿态就温软了几分,手指勾着皇帝的袖子,低垂眼睑,轻声道:“不吃羊肉……臣也要上火了。”

……

衣飞石是真少年,谢茂是伪少年。真少年衣飞石食髓知味情热似火,缠得老流氓谢茂险些按捺不住,拼了好大意志力才生生压抑住自己。又是半天昏天黑地的玩闹,外边赵从贵硬着头皮问摆膳么?衣飞石还不肯下榻,不吃饭要吃陛下。

事毕,衣飞石懒洋洋地伏在谢茂怀里,很不明白皇帝的坚持究竟是何道理:“其实,臣真的不小了。”

你懂个屁。谢茂手势温柔地抚摸着怀里少年的腰肢,固执地说:“且等两年。”

次日清晨,衣飞石一早起床晨练,谢茂难得不上朝,多睡了片刻。

待谢茂睡舒服了洗漱更衣出来,衣飞石居然还在院子里“晨练”?他披上厚衣裳,站在窗边,问院子里梆梆梆不住开弓的少年:“今儿怎么啦?什么时候了还在练?”

衣飞石一转身,一贯会乞怜的脸上竟绷着几分冷硬,把谢茂惊住了。

前两世衣飞石觉得不好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这辈子他还真没见过!

“快过来!”谢茂要出去还得绕好大一圈,干脆站在窗前招手。

衣飞石一手拄着硬弓,身上穿着单薄的练功夫,浑身气血翻涌,非但不冷,反而有热气腾腾蒸出。他低头走过来,谢茂才看见他手臂微微颤抖,问道:“怎么了?”

衣飞石不肯说。

谢茂不逼他,目光平平地循向站在一边的卫烈,问道:“卫昭?你说。”

他在衣飞石跟前自然温柔体贴,什么都好,对着旁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会儿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目光语气皆不凌厉,可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卫烈竟有胆寒之感。他也不敢纠正皇帝,上前跪下回话:“回陛下,侯爷晨起拉弓已近六百次。”

平时只拉弓两百次,还是太后罚的,今天拉六百次?谢茂瞬间想明白了,隔着窗户捏捏衣飞石的胳膊,这倔强的少年分明疲累得发抖,就不肯说话也不吭声。

“昨儿忘了功课,早上起来吓哭了。”谢茂肯定地说。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戳中死穴,深深低头,长眉蹙得几乎能夹死蚊子。

谢茂知道衣飞石一向自律甚严,再有长公主那样挑剔苛责的妈在,因而衣飞石从小就诸事妥帖。先生教临帖一百遍,他就不会只教九十九遍,兄长教他练三趟拳,他就不会只练两趟半。任何人交代给他的事,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做好,绝不差分毫。

这恐怕是衣飞石第一次因贪玩耽误了功课。他再是少年聪慧,毕竟年纪还小。初尝禁果的滋味如此美妙,竟让他忘乎所以,连太后交代的功课都忘了做。早上爬起来才知道坏了。

谢茂想起自己从前胁迫衣飞石的往事,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你不说,朕也不说,太后怎会知道?”

他还等着你来我往调戏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一头就撞了进来,急切道:“求陛下周全!”

谢茂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当长辈的怎么可能真的和晚辈计较?不就是忘了做一回功课么?又不是故意忘的。衣飞石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五岁的小朋友,还要老师天天守着看功课?

他看见衣飞石握着硬弓的手微微颤抖,知道这是训练过度了。太后既然吩咐旦夕开弓两百次,可见四百次就是衣飞石的极限。然而,这个死脑筋拼命三郎今早已经试了快六百次了。

衣飞石还硬着脸求他:“功课臣今日就补上,只求陛下开恩,不要上禀太后。”

“那不行。”谢茂改主意了。他觉得吧,衣飞石这种一言不合就乱来的脾气,合该被太后教训一顿。开弓六百次?真想看看阿娘知道了怎么嗔他。

衣飞石满以为自己和皇帝都那么亲近了,皇帝肯定要护着自己点吧?哪晓得他向皇帝坦诚求助之后,皇帝非但不给他遮掩,反而要拉他去太后跟前告状!皇帝拉他,他不敢不去,还是忍不住问:“陛下为何要请娘娘责罚臣?”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到了太后居住的小楼,大宫女还以为二人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忙请进去。

叙礼之后,不等太后说话,谢茂就狠狠告了状:“阿娘,小衣昨晚忘了做功课,今晨爬起来拉了六百次弓!你看,你看他胳膊!一直抖……”

太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住了。

衣飞石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不迭请罪:“飞石知错,求娘娘责罚。”

他求了几次,太后始终不吭声,也是这几日被皇帝母子养大了心肝,他就敢偷偷往上瞟了一眼。这一眼把他吓得,太后居然泪眼婆娑,珠泪一颗一颗往下滚。

“娘、娘娘……”这算怎么回事啊?怎么办啊?衣飞石求助地望向谢茂。

谢茂居然不理他。

太后默默流泪片刻,大宫女拿丝帕来给她拭泪,她才泪眼朦胧地看了衣飞石一眼,说:“你是个好孩子,娘娘知道。纵是忘了功课一次半回的,想来也不是故意。就算给娘娘知道了又怎么了呢?娘娘就这么可怕么?”

哭成这样真是可怕极了。衣飞石这时候比跪在长公主面前都慌张,只会摇头否认:“没有。不可怕。娘娘慈爱。”

“背着娘娘独自开弓六百次,坏了筋骨可怎么办?”太后说着泪水又出来了。

衣飞石磕磕巴巴地说:“没、没坏……”

太后泪眼一横。

他立马就怂了:“坏,对,飞石错了,万一坏了,就坏了……”

太后居然不说话了,捂着帕子呜呜呜地哭。

衣飞石哪里见过这阵仗?整个人都被太后哭懵逼了。太后的哭功那是能把先帝、先皇后、皇帝全部哭得束手无策的大杀器,初次见识这杀器的衣飞石慌得赔罪又磕头,实在没办法了还去偷偷扯了皇帝的袍角一下,奈何皇帝就不理他。

终于太后哭结束了,问他:“你实在太让娘娘失望了,今日本要带你与皇帝进山野宴,就不许你去了。老实待在庄子里反省。你服气么?”

衣飞石这会儿只求她不哭了,哪里敢不服气,忙磕头答应。

星辰汤是皇庄里一处露天汤泉,四面有墙,东西分汤池、憩室,顶上无盖,夜里更仰望星辰,故名星辰汤。

衣飞石被罚泡在这口汤池里“反省”,池子里丢了好几桶赵医官准备的药材,据说治他那疲劳过度的胳膊。他老老实实地进汤池里泡着,心想,陛下和娘娘都进山去了……我若跟着去,给他们铺着席子、捧个盏多好……

他心中盘算着二人回京的日子。路上来回就要两天,太后又说只住两天,那他们是明天就回去了?还是多住一日,后天才走?

这些日子,庄子里的庄户们都在预备过年,各自备年货,杀年猪,今年虽死了个皇帝,可是年景不错,朝廷在西北又打了打胜仗,新帝已宣布明年要减赋,仿佛好日子一夕之间就来了,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大人小孩儿都是喜气洋洋。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皇帝一道口谕,他立马就要收拾行囊往西北去,庄上就没人置备过年的东西。看着别人庆贺新年,自己身边的人都冷冷清清,十多年都不曾领略过的寂寞,好像就更深了几分。

好不容易皇帝、太后来了,他欢喜之余,就更不想离别了。

明明在长公主府时,他有父亲有兄长有小妹,也没有这么矫情……

不知道是药材起了作用,还是温泉水本身的纾缓作用,他放松地散在池子里,心里只剩下后悔:最羞耻的当然是昨夜竟然贪玩到忘了做功课,最后悔的则是蛮横开弓六百次,非但没有加练自罚取悦太后,反而被太后哭到了这里来反省……

谢茂拎着一壶莲花水蹑手蹑脚地靠近,闭目休憩的衣飞石一动没动。

“别装了。”谢茂顿觉无趣。衣飞石那耳力,不可能听不见有人靠近。

衣飞石故作惊讶地睁眼,慌忙起身:“陛下怎么来了?”

谢茂笑道:“朕和娘娘是来陪你呀。怎能扔下你独自去山上?你乖些,加一件衣裳,待会在这里竖一个屏风,你要起身休息时,就去屏风后休息。太后与朕就在这里打叶子牌,允你参一股……要不你挑个人,替你打?”

“好呀!卫烈,卫烈!快来帮我打牌!”衣飞石大喜过望!

他才不在乎在一起能做什么,只要皇帝和太后都在身边,做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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