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元帅要升帐中心工作须转移
县委洪书记在省城开了几天的省委扩大会,受到“一点”批判,险乎被打成“右倾保守”,但他精于投机,也走了一点门路,逐得以脱身。惊魂甫定,他一回到县里,就以左派的面貌急不可待地进行传达贯彻,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省委扩大会,是一次反右倾鼓干劲的大会,省委负责同志传达了党中央**的一系列重要指示,批判了存在于各级领导干部头脑中的右倾松动思想,并就中央三令五申的“一定要在年底前完成1070万吨钢铁的生产任务”作了紧急步署。就这样,一场神魂颠倒的闹剧尚未结束,另一场荒诞无稽的狂热又接踵而来。
大可县的大炼钢铁运动早在几个月前就开始了。县委洪书记亲自指挥在大可中学的操埸上建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土高炉,当时确也轰轰烈烈了一阵子。由于经验不足,弄得鸡飞蛋打也没能炼出一斤钢铁来。洪书记不以为然,因为大炼钢铁运动是一场“既炼钢铁又炼人”的政治运动。只要把每个人的思想炼“红”了,出不出钢铁都无所谓。可是现在就不同了,本次的省委扩大会把出不出钢铁同与听不听**的话,党性强不强联系在一起了。同时,还把生产钢铁的指标,落实到县,责任到人。洪书记也因此格外紧张。
“政治路线明确以后,干部便是主要因素。”洪书记果断地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他除了加大宣传力度以外,也在组织上作了相应的调整。他大胆地把一大批与党的方针政策保持一致的中青年干部提拔到重要的岗位来。伟大的大跃进运动,造就了一大批大跃进干部,而大跃进干部反过来又将以其超常的革命干劲来推动史无前例的大跃进。刚免职不久的柯得贵,这一次又作为大跃进干部而被重新起用。他听到消息,欣喜若狂,星夜赶到县委会办公室面见洪书记。他要信誓旦旦地向他表示他对党中央,对**的致死不变的忠诚。
“我最喜欢你的这一股子革命干劲。”洪书记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双双走进了办公室的套间里。“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个别谈话。”
柯得贵拘谨地在套间的沙发上坐下。凭着他特有的政治嗅觉,他巳充分意识到他在洪书记心目中的地位。多少委屈,多少酸楚,在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暗自庆幸,他跟着洪书记这条线,跟得对。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一天等于二十年。”洪书记操着嘶嘎的嗓音侃侃而谈:“由于农业发展很快,粮食生产成倍成倍地增长,吃饭问题巳不再是困扰我们各级干部的问题。党中央**指示我们,要不失时机地把中心工作转移到大炼钢铁的运动中来,让钢铁元帅早日升帐!”
谈话刚刚开始,就不断有人前来打扰,有一个组织部门的干部硬着头皮闯进来,呈上急件,请洪书记审阅。洪书记临时中断了谈话,拿起笔在急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省委负责同志在闭幕式上最后致词,引用了**的话来警告党内干部:到现在还有一些同志不愿意在工业方面搞大规模的群众运动。他们把工业战线上搞群众运动说成是不正规,贬为‘农村作风’、‘游击习气’。这显然是不对的。”洪书记因此强调:“‘以钢为纲’,也是考验干部的标准。到年底你拿不出钢来,请你下台!”
柯得贵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觉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好象洪书记的这句话是专门针对他一人说的。他才刚刚上台,怎么就提下台的事?这太晦气了。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表示了认同之意。
“刚结束的县委会决定,撤消原来的大可县大炼钢铁领导小组,重组大炼钢铁指挥部,由我本人亲自挂帅,担任总指挥。柯得贵同志,组织上决定让你担任指挥部的办公室主任,具体工作由你全权负责。”
柯得贵沉吟了。他对这个职务心存疑虑:他不懂工业,更不懂炼钢炼铁。他真怕因为干得不好而又被中途赶下台来。
“我还是回谷仓人民公社吧!我对农业比较熟悉。”柯得贵仔细揣着洪书记的心思,试着说:“那里的大造卫星田工程尚未结束。还有,我是在那里跌倒的,我就得在那里爬起来!”
“谷仓人民公社的水利工程和另外两个公社的水利工程都得全部下马。”洪书记说着,把右手轻轻举起,举过眉梢,然后又攥成拳头,又重重落下,表示了县委们的坚定不移的决心:“全民大办钢铁!为钢铁元帅让路!”
“大造卫星田工程如果匆匆下马,浪费很大。”柯得贵小心提示。
“当初,我们大造卫星田,就是大跃进!现在,我们让工程下马,同样也是大跃进。”洪书记的决定永远正确:“要把经济账当成政治账去算!”
“……我对大炼钢铁实在外行,怕就怕担不起这副重担。”柯得贵不得不如实地说出他思想深处的秘密。
“什么外行内行?党的领导决定了一切。”洪书记很有自信地说:“1957年右派分子骂我们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这简直就是放屁!我们在党中央**的英明领导下,只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什么人间奇迹也能创造。外行就是能领导内行!”
洪书记正说得起劲,又有两个干部送来了**大可县委关于晚稻增产的总结报告,请求批示。洪书记中断了谈话,急读总结报告。他越看越不顺眼,便桌子一拍,连声斥责。
“这个总结报告要重新起草,太保守了。‘一天等于二十年’,这是中央的意思,要在总结报告里反映出来。还有,这平均亩产五千斤算个什么大跃进?狗屁不通嘛!”他暗示要加大虚报晚稻的产量:“这个数字要重新落实,私自‘隐瞒’产量,是党的纪律所不能容忍的。”
“亩产五千斤,已经很高了。”两干部小声申辩。
“我估计平均产量至少有二万二千斤。”洪书记亲自为总结报告定下调子:“你们还可以‘落实’一下嘛!”
打发了两干部出门,洪书记喝了一口茶,与柯得贵渐渐进入了密谈。他们又谈起了县委班子的动向,谈起了权力再分配……
※※
柯得贵复出,受命于大跃进的关键时刻。他十分得意,有多少干部在一次次的政治运动中被淘汰,或是被卷入了大潮漩涡的底层。唯有他从风头浪尖上脱颖而出,成了响当当的大跃进干部。他到任伊始,就深入实际调查研究,大可中学就是他要去的第一站。因为那里的操场上建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土高炉,仅有县直属单位的部分干部和大可中学的部分师生参与大炼钢铁。
大可中学,大可县唯一的一所完全中学,自创办以来,虽经历了私有制向公有制方面的过渡,经历了无数次暴风骤雨的洗礼,朗朗的读书声始终不曾间断。而现在,学校里的广大师生为响应党中央和**的伟大号召,毅然停课,让出教室和操场,积极投身于大炼钢铁的热潮中。
柯得贵来到大可中学,但见操场上的土高炉半死不活地冒着青烟。教室里、走廊上到处堆满了铁矿石和焦碳。一群疲惫不堪神色沮丧的干部和学生正忙着把铁矿石和焦碳砸成小块,然后又一筐筐地倒进土高炉里。
“你们哪个是负责人?”柯得贵问。
“我!”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出来答话:“我姓高,叫高峰。”
“高峰同志,请你汇报一下你们大炼钢铁的情况。”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高峰思索片刻,即开始汇报:“一天等于二十年。”
“有什么困难吗?”柯得贵有意打断他的话。他不愿听取他的大段大段的关于大好形势的亢长的描述。
“困难是有一点。”高峰的汇报非常大胆:“由于交通不便,大炼钢铁所急需的原料和燃料不能及时运进来。至今河口镇的码头上还堆积了不少铁矿石和焦碳。请求县委尽快组织力量前去运输。另外,运输工具——扁担和土箕的消耗也很大,请县委批点经费。”
“怎么一开口就要这要那?”柯得贵袖子一甩,打起了官腔:“大跃进嘛!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你们一定得政治挂帅,思想领先。”
“柯主任的指示我们一定照办。”高峰油嘴滑舌,继续汇报:“自从大跃进运动开展以来,我们全体大炼钢铁的战士们,坚决响应党中央和**的伟大号召,鼓起了冲天的革命干劲,战斗在第一线。我们已炼出了优质钢铁1586斤4两……”
“你们已炼出了1586斤4两?”柯得贵冷冷一笑,没有妄加评论。他心里明白,他们连一两钢铁也没炼出来。只不过不便揭穿而已。
“……我们的这些成绩,都归功于党中央和**的英明正确的领导。”高峰煞有其事的继续玩弄他油嘴滑舌的本领:“在大炼钢铁的过程中,的确碰到过不少困难,最大的困难就是技术问题。我们学习了**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学习了《愚公移山》等光辉著作。钢铁战士们个个心明眼亮,精神振奋。”
柯得贵不愿再听他的如此这般喋喋不休的假话和套话。他转身走到职工食堂旁的水井去和几个挑水的学生握手,还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表示慰问之意。学生们受到莫大的鼓舞,挑水更加卖力了,三下五除二就把三个太平水桶挑得满满的。
“大炼钢铁也需要水?”柯得贵问。
“柯主任,你看看吧!我现在就需要用水。”担任炉前工的一个干部在一旁接嘴。他把手上的那根长长的钢钎插进了土高炉的炉膛,掏出了里面的焦渣,然后又把烧红了的钢钎插进太平水桶里冷却。白色的水蒸气腾腾而上,与高炉顶端的青烟混为一体。
“水的需要量很大,昨天都把井底打干了。”高峰接着补充。
……
本次调查,给了柯得贵以极大的启示。要想使大可县的大炼钢铁运动尽快上指标上规模,必须另选场地。在大可中学这个小小的圈子里,是不可能有较大的发展的。考虑再三,一个全新的大炼钢铁整体规划在他的胸中形成。他再一次面见洪书记,提出了他的设想。他建议在谷仓人民公社的龙脉岗一带划出一块地皮作为大炼钢铁基地。其好处在于:那里的场地大,可以大力发展土高炉,那里的林木资源丰富,在当前焦碳供应不足的情况下,木炭成了极好的替代品。有了木材就不愁烧不出木炭。那里的位置好,离邻县河口镇人民公社只有一河之隔,通过简易公路可以把铁矿石源源不断地从外地运进来。将来,也可以把从土高炉里炼出的钢铁及时地运出去。……洪书记立刻接纳了这个建议。考虑到该钢铁基地设在谷仓人民公社境内,扯皮的事一定不少,洪书记因此决定,谷仓人民公社党总支第一书记一职仍由柯得贵兼任,以利工作。
※※
柯得贵一下子双喜临门。当他再一次回到谷仓人民公社时,头上已“戴”上了两顶显赫的乌纱帽。本不是大干部的他,如今真的成了大干部。他本来就有的“霸气”,如今霸上添霸,更加不可一世了。他一到任,就以公社党总支第一书记的身份,在龙脉岗的斜坡地上召开全公社各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会议,宣布暂停大造卫星田,把中心工作立即转移到大炼钢铁的群众运动中来。
“东风浩荡,大地回春。”柯得贵又站在斜坡地的高处作报告。他赞不尽大跃进时代的大好形势。大嘴一张,像弹簧一样的舌头便不停地跳动,飞沫四溅:“一天等于二十年。”
也坐在斜坡地上听报告的宋茂香有点受不了了:大造卫星田匆匆上马还不到一个月,现在又“暂时”停止,其间已投入的那么多人力物力又将浪费。这开的是哪门子国际玩笑?
“经县委洪书记亲自批准,让钢铁元帅在我们谷仓人民公社升帐。这是对我们谷仓人的最大鼓舞!最大鞭策!最大考验!——**万岁!”柯得贵说着,举起左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把斜坡地周边的龙脉岗和沙滩地,以及宋大发当年带领全村劳动力共筑的土坝也统统圈进了钢铁元帅升帐的用地里。“我们就是要在这一张一穷二白的‘纸’上,画出大炼钢铁的图画。”
“谷仓生产大队的干部来了吗?”柯得贵又问。
“来了!来了!”宋茂香和瘌痢金根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齐声答。
“把钢铁元帅升帐基地放在你们的生产大队,有什么意见吗?”柯得贵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样子像是在虚心地征求下级意见,又像是不容置疑地下达必须服从的命令。
宋茂香望了望瘌痢金根,还没等他点头,她就匆匆向公社书记表了态:坚决支持。她是这么考虑的:反正这田地、山林都已人民公社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
“仅仅口头上表示拥护还不够,还得要拿出实际行动来。”柯得贵早有安排:“你们的生产大队还得要成为大炼钢铁运动的先遣队!”
“什么先遣队?”
“先遣队就是在全县的钢铁战士进驻之前,做点准备工作。把这些坑坑洼洼的地方平整一下,还得再搭一些工棚,免得钢铁战士们上山以后,连个栖身的地方都没有。”柯得贵接着补充说:“把土坝给我炸掉,放掉水。现出的地皮都归钢铁元帅升帐使用。”
宋茂香猛地一惊:平整坑坑洼洼或搭建几个工棚都可以做到,唯对炸掉土坝放掉水这一项难以接受。土坝是前农业合作社社长宋大发带领着全村人共筑的,土坝筑成,使得近旁的几百亩地势较高的梯田,得以有效的灌溉,从而提高了粮食产量。——这么好的水利工程,怎么可以随意说炸就炸呢?她没敢公开地表示反对,只是呆呆地望着瘌痢金根,意在请他出面顶一顶。然而他却一声不响地低下了头,只顾吧哒吧哒地吸着烟,来一个装聋作哑。
“只要社员群众同意炸,我本人没有意见。”宋茂香被逼无奈,强作了一个摸棱两可的表态。
“宋茂香同志,这个决定是县委批准的!你不要动不动就拿着社员群众来和县委对抗。”柯得贵重重地向她开了一炮。他不仅要镇住这个弱女子,他还要镇住整个谷仓生产大队的社员。“对抗就是反党,反党就是反对**!”
宋茂香被这当头棒喝,打得晕头转向。反党就是反革命,多么可怕的罪名!她想起不久前被插上白旗的遭遇,心里不禁颤栗起来。要坚持正确的意见,是多么不容易。
“我坚决拥护县委的各项决定!”宋茂香立刻进行急转弯。
“这才是好同志!”柯得贵赞许地点了点头。
干部大会开完了,干部们各自散去,宋茂香像怔了一样,原地未动。她的心情是沉重的,刚才的紧急转弯,在柯得贵的面前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但是,在社员群众面前,能交得了差吗?痛定思痛,她不免又后悔起来。
“你怎么可以随便同意炸土坝?”癞痢金根不无谴责地瞪了她一眼:“那几百亩梯田不要了?”
“刚才开会时你应该站出来顶住。”宋茂香反唇相讥:“现在背后说小话算不了本领。”
二人互相埋怨了一阵,最后又统一了意见。双双来到公社办公室找到柯得贵要求修改方案,寻求其他替代办法。
“土坝绝对不能炸掉。”宋茂香慷慨陈词。她的胆子是逼大的。“你知道当初宋大发带着全村人筑坝是多么不容易。”
“宋大发?反革命!”柯得贵愤愤地说。一缕难以容忍的嫉妒悄悄爬上眉梢:这土坝似乎成了宋大发成绩和荣誉的象征。即使没有县委会的明令,他也会设法把它炸掉。
“可以姑且不谈宋大发。”宋茂香以退为进地说:“可是,这土坝是谷仓人的命根子,谷仓人不能没有它呵!”
“宁愿去掉命根子,也不能不让钢铁元帅升帐。”柯得贵寸步不让。
“柯书记,你总是一味强调钢铁元帅升帐。你想过没有:人总得要吃饭,要吃饭总得要种田。谷仓人没有了土坝,那几百亩田就无法灌溉了。”宋茂香动情地说。“柯书记,求求你了。”“你不看报纸也不看文件,你对我们国家的情况知道得太少太少。”柯得贵今天的心情特别的好,他没有拿大帽子压她。“我们国家的农业早已过了关,每亩可以打上几千斤或几万斤,粮食多得没法处理。还有谁会稀罕你们那几百亩田?”
“全国的粮食大增产,我早就听说了。”宋茂香也不否认:“可是我们‘谷仓’没有增产。”
“宋茂香同志,你这话离右派言论只有二十米远了。”柯得贵终于不耐烦了,他桌子一拍:“小心犯右倾错误!”
宋茂香受到了措词严厉的批评,红着脸低下头来。癞痢金根自持他有面子,便一旁为她开脱责任。
“宋茂香的想法是好的。她是为社员群众明年的农业生产考虑。”癞痢金根结结巴巴地说:“哪能……?”
“什么?你说什么?”柯得贵转过脸来大声喝斥:做儿子的竟敢跟父亲唱反调,这还得了?他气急败坏地抄起手,一掌搧去,打在他的脸上。”王八蛋,你懂什么?“
柯得贵怒不可遏,使人望而生畏,宋茂香不敢再坚持,只得立即转弯。
“柯书记,我……想通了。”宋茂香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她的全部精神和意识,都被一个神秘的力量所控制。她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一串连她自己也不曾想说的话:“为了响应党中央**全民大办钢铁的号召,我们可以把土坝炸掉,让钢铁元帅尽快在我们生产大队升帐!”
※*
遵照柯得贵的指示,宋茂香撤回了大造卫星田的所有劳动力,重新组织了一支先谴队,开赴龙脉岗,为钢铁元帅升帐作前期准备:要把坑坑洼洼的地方平整一下;要炸掉土坝放掉水;要为各个人民公社前来建造土高炉提供必要的场地;要把直通河口镇人民公社的简易公路翻修加固,以保证大炼钢铁的运输畅通;还要搭建几座大工棚,用以安置各个人民公社第一批上山的钢铁战士……
宋茂香一来到龙脉岗,就把各项工作一一分解,层层落实,唯将炸土坝一事暂且搁置。她采取的是观望态度:如果公社方面催得不紧,她打算瞒天过海地“滑”过去。公社秘书李秋根前来催过两次,她都以不会使用炸药为由,予以搪塞。又过了几天,李秋根又来催了,同时还带来了一个会使用炸药的技术员。宋茂香不便再“滑”,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省里下来了一个工作组,具体指导我们大可县进行钢铁元帅升帐的工作。”李秋根指着身旁的干部,介绍给了宋茂香:“他叫王琪,负责协助你们搞点技术工作。”
“欢迎!欢迎!欢迎指导工作。”宋茂香偷偷瞟了他一眼。这干部大约二十余岁,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书生模样。她有些疑惑:他会使用炸药?
“我是来向你们学习的,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观的。”王琪腼腆地笑笑:“谈不上指导。”
宋茂香听着他满嘴的知识分子腔调,很有些新鲜感,不知道还应该说点什么话,以表示欢迎之情。她想敬他一支香烟,抑或是敬他一杯茶,正踌躇间,王琪却很有礼貌地伸出手来找她握手。宋茂香也想伸手相迎,她看见自己的手上满是泥污,略有迟疑。当她还是决定把手伸出时,而王琪却又把手缩回了,两人都有点尴尬。
“我们这里的条件艰苦,委屈你了。”宋茂香双手夺下他手上的铺盖卷,把他安排在本生产大队的大队部住下,在第一生产小队的公共食堂吃饭。
“我是来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没有什么委屈。”王琪显得平易近人,没有干部架子。“你们不是要炸掉土坝吗?带我去看看工程。”
“等吃了饭再说。”
宋茂香心里十分不安:这一次炸掉土坝怕是要动真格的了,她真担心如此一炸,会在社员群众中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然而这一次,社员群众们却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人公开站出来反对,甚至连私下的议论也很少。他们的思想何以一下子都想“通”了呢?是形形色色的政治运动把每个人的思想和个性都溶解了——他们纵然有反感,有牢骚,也只能是敢怒而不敢言?还是因为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变,使社员们对公社的事务漠不关心了?
“炸吧!反正是人民公社的!”宋茂香暗暗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公社秘书李秋根没有留下吃饭,他匆匆安顿了王琪就转身告辞。临走前,他悄悄支开王琪,约宋茂香个别谈话。
“对这个王琪要提高革命警惕!”李秋根远远地瞟了他一眼,如临大敌:“县委办公室来通知:王琪在大学读书时有右派言论,说了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妄图取消党的领导。还说了,城乡的区别很大,说农民生活很苦,有意挑起农民群众对党的不满。”
宋茂香注意到:这个有过右派言论的青年并不青面燎牙,也不面目狰狞。何以要如临大敌地提高革命警惕?难道他说了那几句话就那么可怕吗?
“右派言论就是反党言论!”宋茂香故作惊讶状,以表示自己对党的事业无限忠诚。“要不要对他实行专政—————就像对待其他五类分子那样?”
“专政倒不必。他仅仅只是右派言论,还没戴上右派帽子嘛!”李秋根细细向她交待具体政策:“对他要进行改造,利用。发现他的什么特殊情况,要随时向党组织报告。”
王琪丝毫没有觉察到有人正在暗暗地监视着他,他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他很快就被这迷人的山光水色所吸引。李秋根走了,宋茂香带着他来到龙脉岗,来到土坝前查看工程情况。王琪饶有兴趣地登上了土坝的高处,鸟瞰工程的全貌。土坝像一条黄色的长龙,横卧在两座小山之间的峽谷中,来自各大大小小的涧溪流水在这里汇聚,形成了一泓高水位的人工湖。通过各个小型灌渠,再把“湖水”源源不断地引进了一排排的梯田里……王琪看过了土坝,又转身来到辗房,看着以流水为动力旋转着的水辗,感慨万千。
“这项工程再现了我国兴修水利的古代文明。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当然很落后。但在大机器时代到来之前,它是其他工程所无法替代的。”王琪对土坝的评价异常之高,这使宋茂香十分吃惊。
“你们炸了‘土’坝,是要建一个现代化的洋坝?”王琪问。
“是为了让出地皮,请钢铁元帅升帐。”宋茂香答。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出场地而炸坝,那就太可惜了。”王琪坦荡无私,侃侃而谈。“这里的荒山野岭多得很,为什么一定要炸掉土坝?”
宋茂香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没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了。这个有着右派言论的青年说出的话,何以如此投合自己的口味呢?难道自己也变“右”了?她不敢再深入地想下去,她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线,时时处处把她和他严严地隔开。
“其他的话,你就不必说了。”宋茂香打断了他的话:“你只告诉我们怎么炸坝就可以了!”
王琪不再多言,默默地在土坝的上下四处勘测了半天,并安装了炸药和雷管。在点火引爆之前,他又一次恳请宋茂香认真考虑他的意见。
“炸!”宋茂香无可奈何地表示。
王琪只有执行。他重新校准了炸药雷管的安放位置,遣散了土坝周围的人群,然后点燃了炸药。只听轰隆轰隆的几声连响,土坝一下子被掀了个底朝天。谷仓人为之骄傲的水利水利工程顷刻间化为乌有。一清见底的人工湖消失了,唯见浑浊的溪流沿着炸开的缺口,漫无边际地向低洼处流淌。
这一声声连响,也在宋茂香的心中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波,久久地久久地回荡。她望着残留在山坡上的引水灌渠的断面,一下子陷入了沉思:土坝炸了,人工湖消失了,从今以后,这一片数以百计的梯田用什么灌溉?也许,**真的来了,不必为粮食发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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