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莫木村早就告诉了如初,只可惜当时她忙着看风景,根本没往心里去。
叶家世代公卿,忠义传家,本来就看不上重利轻义如南昭王庄家一流,而庄家到底不像叶家深得陛下信任,搞投机和阴谋换来的权势心里难免发虚,对于叶家的中正和实力自然有所忌惮。更何况,两家的矛盾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经不是停留在意识.形态上那么简单。
十五年前,谭正安久攻京城不下,情势危急,幸得庄家兄弟相助,里应外合,才得以入城破宫。叶敬天领着人马杀入皇城之时,庄泽诚已经抓住了当时的皇帝,正准备杀了他,叶敬天虽说也恨这暴君入骨,但是对庄泽诚这种叛国弑君的无耻小人更是看不惯,再说这是大事,再怎么也应该活捉了皇帝由谭正安定夺。
于是庄泽诚要杀,叶敬天不让他杀,庄泽诚又以为叶敬天要抢他的功劳,一来二去,这两队人马竟打了起来,乱军之中,叶敬天下手也没轻重,将庄泽诚打成重伤,可怜神武大将军大功告成,却成了下不了地的废人,本还想在新朝廷一展抱负,却只好回江南守着祖宅养老了。
后经新皇谭正安调停,这事也就算了,毕竟都是为了一个主子嘛,可是这大仇庄家可是记下了。
不久之后,庄泽厚唆使京城亲信,进言皇上,说太子该寻一名伴读,又推荐了北翼王家的世子,二公子叶悠南,从此,叶悠南被送入京城,与父母分离。
对于北翼王来说,这该算是莫大的荣耀,但对于康宁夫人来说,庄家便是让他们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
听到这里,叶如初有点糊涂,她把这些复杂的人物关系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以确保自己问的问题不会太傻:“做太子伴读有什么不好?庄泽厚这么做难道只是为了让康宁夫人伤心?既然陛下如此信任父王,那二哥这个伴读,就确实是伴读,而不是什么人质啊……”
莫木村一笑,神情莫测:“帝王心术,又怎么容得你一个小丫头猜测?我话还没说完,你可知道太子是谁的孩子?”
“这不是废话吗?太子当然是陛下的孩子。”叶如初忽闪着大眼睛,不明就里。
“太子的母亲是庄泽厚的大女儿,庄慈。”
晕。如初一惊,这南昭王原来还是皇上的老岳丈,太子的亲姥爷,这么说来,二哥去给太子做伴读,确实有点羊入虎口的意思。
“当年,谭正安大军久攻京城而不入,兵困马乏,士气低落,敌军的援兵却是分秒必达,情势万分危急,庄泽厚就在这个时候,跟谭正安提了两个要求,只要谭正安答应,他就一定能助谭正安力挽狂澜,成就大业,而且他还答应在事成之后,捐出一半身家,助谭正安建国。”
“什么要求?”
“封地。联姻。”
原来是这样,如初虽说还有些疑惑,但总算明白了个大概。难怪她那剽悍的后妈不乐意这门亲事,自己的老公伤了人家姑娘的亲叔叔,未来的亲家又把她和自己当时尚年幼的孩子拆散,这恩恩怨怨,婆媳关系可怎么处?
不过也由不得她乐意不乐意了,圣旨下了,爹爹接了,新媳妇数月之后就要过门了。
这二小姐庄颜到底生在王公之家,该算是大家闺秀了吧,到时跟着她学学规矩,总比跟着母老虎强吧?如初胡思乱想着,竟将这从未谋面的嫂嫂当成了自己人,冤有头债有主,父辈冤仇跟她叶如初有什么关系,倒是那句老话比较靠谱: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想来在这深宅大院,多个人跟她一样不受康宁夫人待见,也不算一件坏事。
莫木村在她这里照例没多停留,如初却是难得没有照例挽留,而是很爽快地放他走了。大米正在一旁啧啧称奇,就见她家小姐,躬身猫腰,轻手轻脚,顺着莫大夫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我倒要看看,你天天心不在焉,多一分钟都不愿与我相处,是要去干嘛?
莫木村刚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了身后跟着的叶如初,见她还东躲西藏的以为自己不知道,心里不免觉得好笑,他也不说破,任她在身后跟着,看见了就看见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如初跟着他七拐八拐,来到一个十分隐蔽的小院落,这个院子孤零零的,离其他院子都很远,离王府专门清运垃圾的小偏门却很近。
看着莫木村神态自若地走进那小院里,如初轻手轻脚地跟过去,刚一走近院墙,一股怪味就直冲如初脑门儿。
她贴在敞开的院门后面,探头往里一瞧,不由得一皱眉头,算是知道了这怪味的由来。
院子里堆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尿桶和夜壶,一群衣衫破旧的丫头老妈子正挽着袖子,抄着家伙,埋头清理。
如初掩鼻举目四望,正看见莫木村从一个小房间走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破衣服,手里拿着个短扫帚,走到院子中央,站在一个姑娘对面。
那是个红头发的姑娘,身量细高,背对着如初,她看不清她的长相。
莫木村与她相视一笑,也不言语,便帮着她做起活来。
这画面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美,但还是刺痛了如初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莫木村那样温柔宠溺的笑,嘴角微微翘起,像稚童般带着满足和讨好,深邃的眼眸里仿佛装着日月星辰,这世间所有柔情,抵不过他片刻眼中风月,铜墙铁壁也能瞬间瓦解。
如初瞬间心动,又瞬间心痛。这笑又不是给她的。
她想象中的有缘人,宁肯跟着别的女子在一起刷马桶,也不愿多陪她这个王府千金,哪怕一分一秒。
又恨又恼。如初一跺脚,这就打算直冲进去,却被人从后面一把拉住,她回头一看,大米正焦急地看着她。
“小姐,这地方脏,不是您该去的,快跟大米回去吧。”大米半拖半拉,把她往外面带。
如初哪里肯听,上辈子这辈子她都不是能憋住事的人。
她一用劲,推得大米退了两步,自己也一个趔趄,稳住身体,她大步朝莫木村走了过去。
站定,仰起头,叶如初倔強地看着莫木村,手指往身旁一点,问道:“这是谁?”
莫木村只觉得好笑,这小丫头鬼头鬼脑一路跟来,现在又气势汹汹,一副找他拼命的架势,这可真是奇了。
他眼含笑意,淡淡回答:“这是苏塔,我的未婚妻。”
苏什么塔,还提拉米苏蛋挞呢!叶如初听了这个回答,小脑袋一阵晕眩,扭头忿忿不平地看了看身旁的红发少女。
苏塔也正看着她。
这是个很美丽的姑娘,即便穿着破旧的衣裳在这里洗马桶,也掩不住她的光彩。她微卷的红发随便挽了个发髻,有几缕垂下来,搭在丰满的前胸上。她的褐色大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窝里,鼻子挺拔像刀削过一样,丰腴的嘴唇微微抿着,带着一丝锐利和讽刺,像是在嘲笑眼前这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小姑娘。
如初在她面前自惭形秽,她恨自己的这个身体才只有十四岁。
“苏塔?你来治好我的病,就是为了带走她?”如初联系前因后果,总算得出了正确答案。
“正是。苏塔本是流金国的人,五年前你父亲大败流金,苏塔被俘,做了你北翼王府的女奴。我找了好久才终于找到她,我对北翼王说能治好你的病,作为交换,他答应还苏塔自由之身。”莫木村漠然对答,丝毫不理会如初眼中的委屈不甘。
他杀了叶家的傻小姐,把她余小枝的灵魂强行带到这个世界,这一切都是为了救他的心上人。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她不该恼怒,甚至不该惊讶,她作为余小枝早已经该死了,她该谢谢他的救命之恩。可是,道理她都懂,怎么就是做不到呢?
叶如初拼尽全力,压抑着心中汹涌的情绪,气氛尴尬,她无话可说,只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污浊的水流过她的脚底,打湿她小小的脚上穿着的可爱绣鞋,突然一只硕大的白老鼠从她的脚边飞快窜过去,发出吱吱的叫声。
白老鼠?
叶如初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苏塔看着莫木村反应敏捷,一把抱住眼看要倒在污水中的小女孩,急匆匆飞奔出门,她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几明几暗,美丽的脸冷若冰霜。